她这么直勾勾地一看,钟荟觉得自己像是叫一头母花豹盯上了,心虚道:“最近未曾收到西北的书信……”见她一脸要吃人的神情,赶紧找补,“恐怕正在路上,大约不出几日就到了。”
司徒香这才松开手,失望地垂下眼睛,抚了抚脸颊,悠悠地叹了口气,她的睫毛也比中原女子更长更翘,脸颊上有层细细的金色绒毛,看起来像个可口的桃子。
钟荟仿若劫后余生,将皱巴巴的袖子捋捋平,心里道了声孽债。想当年她和司徒香还结下过不大不小的梁子,以为日后相见即便不至于大打出手,少说也得恶语相向,谁知她二叔姜景仁当年领兵回京,骑着马招摇过市,司徒香一见之下芳心暗许——其实不能算暗许,不出半月她自己已吆喝得洛京城里尽人皆知了。
司徒香人不坏,就是有点傻,也不知道那心眼子比筛孔还多的汝南王如何生得出这样的女儿。若单论相貌品性家世,配她二叔这大龄光棍尽够了,只是牵一发动全身,姜景义若是娶了司徒香,整个姜家,连同宫中的姜太妃母子、远在封地的司徒锴,与汝南王府便再也撇不清了。
当年姜景义前手交了兵符,后脚西北的胡人就乱了起来,天子先后派了三个将领前去平叛,统统铩羽而返,最后只得把姜二郎这把藏起的良弓又请了出来,隔日就下了一道诏书遣了他五弟琅琊王司徒锴之国,君臣之间已有了嫌隙,姜家这几年又树大招风,姜明霜入宫算是安抚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姜景义,反过来也是安天子和韦太后的心。这个节骨眼上再与出镇荆州的汝南王扯上关系?那可真是嫌命太长了。
这其中的关窍钟荟明白,姜景义明白,汝南王更是一清二楚,惟独司徒香不明白,她白得像牛乳一般的脸颊上泛起桃红,扭扭捏捏地袖子里掏出个粗制滥造的香囊:“记得替我交给他啊……”
钟荟接过来一看上边的图案甚是纳闷:“这只鸡是何意?”
司徒香脸涨得通红:“你眼瘸么?这是鸿雁!鸿雁!”
钟荟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将那只酷似阿花表亲的鸿雁收起来,反正不管是鸡还是雁,它都无缘飞去西北传情,等待它的宿命是在暗无天日的木箱子里与诸多鸡零狗碎一起慢慢终老:镶了银圈和松石的虎牙、永宁寺求来的平安符、一绺栗色的头发……本来按她二叔授意是该付之一炬的,可钟荟对着一个怀春小娘子的心意实在下不去手。
司徒香又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常山长公主等了许久不见人进来,遣了侍女来问,司徒香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屋子里施了罗帷和锦帐,帐前一张十四牒织成屏风,一看便是宫中匠作的手笔,个叫人屋子四角各置一个纯金银凿镂香炉,以石墨燃着青木香。
清河长公主端坐帐中旁若无人地抚着琴,见姜家姊妹进来也未抬头,只微微颔首,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也不知算不算笑。她生得清丽,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宝光绫衣裳,青碧色罗裙,薄施粉黛淡匀胭脂,眉心一点银钿,看起来不似金尊玉贵的天家公主,倒像是误入凡尘的神女。
常山长公主却是站起身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先拉起姜明霜的手夸赞道:“第一回 见你穿鹅黄,很衬肌肤,这璎珞也很别致。”
大娘子与长公主也算常来常往了,仍旧叫她夸得很不好意思,飞红脸道:“长公主谬赞,衣裳是二娘替我选的。”
同姜明霜寒暄了几句,常山长公主这才掐了掐姜二娘的脸颊道:“你这白眼狼,不下帖子请你从来想不到来看我!”
钟荟连连告罪,长公主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大红双丝罗衣,头发还像女童似地绾成双挂髻,发上的红宝石金簪和手腕上的金跳脱本来就是西市上金银铺子的货色,还都是前几年的款式,不满地教训道:“打扮起别人来倒是有模有样,自己如何穿得跟个烧火婢子似的?小时候倒还知道打扮,倒是越大越不修边幅起来,真真白瞎了你这张脸!”
清河长公主闻言钟荟晃了晃手腕上足有五两重的金跳脱道:“那是您府上,放眼整个洛京城还有哪家的烧火婢如此阔气?”
清河长公主冷冷淡淡地向她瞟了一眼,鄙夷地扯了扯嘴角,手底的琴声突然激昂起来,只见她勾挑猱吟一气呵成,指法令人眼花缭乱,琴声如百尺飞泉万斛倾珠。
正在叙旧的几人不由被琴声吸引,停止了交谈,都专心致志地听清河长公主抚琴。
清河长公主一曲奏毕,余韵绕梁,姜明霜已然看呆了,半晌找不出什么词去赞她,只能道:“殿下技艺超绝。”
常山长公主却道:“有些浮躁了,琴之道在宣和情志,若没有淡宕的心境,即便技艺臻于化境,却仍然入不了一流。”
也就是这位敢说这话了,清河长公主眼中微有不豫之色,咬了咬唇笑道:“阿姊说得是,妹妹受教了。”
姜家姊妹忙上前见礼,清河长公主矜持地与姜明霜叙了叙寒温,却把姜二娘晾在一旁,末了仿佛突然发现这么个大活人似的,笑着道:“常听阿姊称赞姜家二娘子琴心高旷,有林下之风,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闻?”
果然在这儿等着呢,钟荟心道。说起来冤得很,她至今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金枝玉叶,其实清河长公主在先帝诸女中算是难得的好性子——常山长公主对丑人毫无耐心,比不得清河长公主一视同仁,知书达礼。
自司徒锴之国后,姜太妃时常召姜家姊妹三人入宫作伴,彼时清河长公主还未出宫建府,也是时常往来酬酢的,虽说不上相交莫逆,却也相处得甚是愉快,可约莫一年前,这位长公主却似变了个人,对他们姊妹突然冷淡起来。
连司徒香这种漏光大眼都看出不对劲了,她这堂姊是有些清高,不过也正因为清高,从来不屑与人论什么短长,如今她地位超然,按说更犯不着与个臣工家的小娘子过不去,可她偏偏每回见了姜明月都要找点不痛快。
姜明霜总是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认定了是因自己要入宫才惹得清河长公主不高兴,这才带累妹妹受迁怒。
“承蒙殿下抬举,民女献丑了。”钟荟心知躲不过,也不推诿,大大方方地在案前坐下,左手轻轻搭在十徽处,用右手勾了勾弦,怡然自得地弹起《绿衣调》来。
清河长公主脸色顿时有些发绿,《绿衣调》是五六岁的孩童初学琴时的入门曲,几乎全是右手指法,左手只需按按弦,而学琴到了一定境界,几乎是靠左手见高下的,她令姜二娘弹琴,自然是存了较量之心,她拿《绿衣调》唬弄她简直就是当面讥嘲。
“姜明月,”她冷冷地将琴音打断,“你这是何意?”
“殿下恕罪,”钟荟无可奈何,低声下气地赔不是,“民女不学无术,只会弹这么一首曲子。”
常山长公主偏偏一本正经地火上浇油:“越是简单的曲子越见功底,你很不必妄自菲薄。”说完还趁着旁人不注意朝姜二娘挤眉弄眼。
“殿下说笑了,民女实在是小时候叫先生训怕了,见了琴便发怵,故而学完这一首便搁下了,横竖民女生得蠢笨,再怎么勤学苦练也无济于事的。”钟荟气得直咬牙,不就是上回请司徒香过姜府,没给你下帖子么,至于这么落井下石?
外人不知道姜二娘受伤的事,姜明霜却是知道底细的,《绿衣调》是她能弹的唯一一首琴曲了。
姜明霜眼中噙着泪,上前一步道:“请殿下恕罪,民女身体不适,就此告退了。”说罢屈膝对着几位天家贵女一一行了礼,拉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小声道,“咱们走!”
钟荟左手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牵着走,清河长公主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愤怒多些还是羞愧多一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如此作派可笑又粗鄙?她从来不觉得美貌有什么值得艳羡,她自小在宫中长大,眼睛里最不缺的便是昳丽的姿容。其实她原先并不讨厌姜家二娘子,甚至还有些喜欢她,喜欢她口舌便给说话讨喜,也喜欢她身上鲜活的市井习气,直到那一日在钟家花园中偶然见到卫琇与姜明月说话时的模样。
卫十一郎待谁都温文尔雅,与她交谈时也带着彬彬有礼的笑意,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仿佛有一座冰砌的高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而姜明月在墙里。
清河长公主的失望难以言喻,她以为她的卫十一郎是不同的,然而他终究是个被美色障目的人罢了,与世间万千俗男子并无不同。
明知道不对,她还是忍不住迁怒姜明月。
第98章
姜明霜是个脾气好到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滥好人,刚回姜府那阵子,即便是奴婢也能挤兑她两句,三娘子挑她的刺她更是不放在心上,最多笑眯眯地自己开解几句。
钟荟这么些年没见她与人红过脸,不成想不鸣则已,初出茅庐就开罪了天子唯一的胞妹,也是她未来的小姑子——全是为了护着她,钟荟自然是领情的,然而受用之余,不免更加担心她的将来。
依她之见,姜明霜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嫁到人口复杂些的大家族都叫她放心不下,莫说入宫了,她这么铁了心要进宫,一来是被司徒钧灌了迷魂汤,二来恐怕也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姜家势必要送个嫡女进宫的,曾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女儿走这条路,那就只有从他们姊妹中选了,得知大娘子对司徒钧有心时,她自己不也松了一口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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