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身姿优美端庄,没有一点媚态,不过落在萧九郎眼里,只觉那一欠身一曲膝都妩媚动人,一边暗恨那幂篱的绛纱质地太厚,颜色又太深,叫他无法一睹芳容。他心猿意马,脸上却是一派光风霁月:“区区与姜兄是多年挚友,情同手足,两位女公子也不必见外,区区在族中排行第九,两位叫我声九郎就是了。”
姜昙生不好当面揭穿他那张道貌岸然的狐狸皮,心里憋着火:“不成不成,那多失礼!不成体统!绝对不行!”一边说一边把他往拴在一旁的马身上搡,“好了好了,招呼也打了,忙也帮了,咱们还约了小六他们呢,赶紧走吧!”
萧九郎只做耳背听不见,站得跟个木桩子一样,任那姜昙生怎么推搡拖拽就是立定了不动:“这一路上人马喧杂,万一再有个什么意外如何是好?不如咱们一道走,也好有个照应,反正都是同路,又不耽搁什么,如此一来你这做兄长的也好放心,一会儿与小六他们分说缘由,莫非他们还会因你看护姊妹责怪于你?”
姜昙生耍心眼子从来不是萧九郎的对手,叫他拿话这么一架,不上不下,若是执意将姊妹撇下,倒像是他这做阿兄的不称职了,只好绷着脸点点头,催促妹妹和仆从们赶紧回各自的车里去。
萧九郎的目光追随着姜二娘的背影,直到她弯腰进了车里,放下车帷,这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回来,姜昙生愤恨不已,拿马鞭对折着往他后腰上抽了一下方才解气些。
刚巧一辆露车从他们身旁经过,车板上挤着六七个小娘子,年幼的只有十二三,年长的也不过十七八,见了这两个神仙似的郎君纷纷掏出香囊摘下铜花钿朝他们掷过去,有个鹅蛋脸的女孩儿一时找不到香囊,情急之下将银丝臂钏朝萧九郎抛了过去。
萧九郎不自觉接住,从十来岁开始每逢上巳、重阳这样的日子,他和家中兄弟出门总能收获不少香囊和帕子,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打眼一看那臂钏的主人生得俏丽可人,是满车小娘子中最出众的一个,不由朝她微微一笑,眸光像秋日的湖水般潋滟,顿时叫一车小娘子红了脸。
萧九郎得意地朝姜昙生一瞥,发现他心里认定的未来大舅子正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阴云密布,心一紧,赶紧拉下脸来,微皱眉头大义凛然地将那银臂钏扔回那露车里。
姜昙生冷哼一声,一夹马腹将他扔在后头。
萧九郎心有余悸,再也不敢伸手去接小娘子们扔过来的物件,又有些埋怨姜昙生小题大作,不过是消遣罢了,难不成他还能与那些布衣家的女子有什么?不过他望了望姜家那架金镂银饰的犊车,又觉得心中如饮了蜜酒一般甜丝丝醺醺然,若有此佳人相守相伴,牺牲些可有可无的乐子算得了什么呢?
姜家二娘子艳名远播,有“洛阳牡丹”之称,传说美貌更胜姜太妃当年,他想借着与姜昙生的交情近水楼台一睹真容,可谁知那姜胖子防他跟防贼似的,萧九郎其实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今日一见,方知是真国色,也难怪姜大郎捂得那样紧,真真奇货可居。
萧九郎在车外出神,却不知车里姊妹俩也在消遣他。
“阿妹......”大娘子拿帕子掩着嘴,吃吃笑着道,“方才那萧家小郎君一直在看你呐......”
“阿姊你是不是等不及想出门了?要不我帮你同阿婆姑姑敲敲边鼓,将婚期往前挪挪?”钟荟嘻皮笑脸道。
姜明霜脸上飞起红霞,二话不说就扑上去掐妹妹的腰。她一向手重,钟荟又痒又痛,连连告饶:“莫掐了莫掐了,阿姊饶命!青了青了!啊呀胳膊......胳膊压到了......”
大娘子见她皱着眉头直喊胳膊疼,赶紧停住手:“是碰到旧伤了吗?”
钟荟一脸痛苦地哎哟个不停,突然崩不住笑出声来:“下回进宫同姊夫参你一本!”
“莫要乱叫,”大娘子依旧在笑,可眼神有些落寞,“莫说我还没进宫,即便......也只是充仪......”
“阿姊,你真的乐意嫁进宫么?”这问题钟荟问过大娘子好几回了,可每次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当今后宫不算庞大,可有名分没名分的也有十来人,凤位肥水不流外人田,皇后是韦太后的侄女,定下明年春天与大娘子同时入宫的还有萧家十娘子,当年常山公主海棠宴上钟荟与她针锋相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依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进了宫多半要给大娘子下绊子,偏她封号是修容,比姜明霜还高上那么些,与德妃裴氏又是闺中好友。
“嗯......”大娘子低着头摆弄着腰带上的五彩流苏道。
钟荟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看着姜明霜那赤手空拳去闯刀山火海的决心,她觉得还是一辈子也别懂的好。
“莫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大娘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拍拍二妹的手背,故作轻松地安慰她道,“咱们姊妹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了,开心些,一会儿长公主见你哭丧着脸又该唠叨你了。”
第97章
寿安寺是座尼寺,男客不得而入,到了寺门附近的岔路口,萧九郎勒住缰绳将马停下,在车外与姜家姊妹道了别,怅然若失地望着犊车远去。
常山长公主前两日就先入了山,庄园距离寿安寺只有约六七里山路,故而比他们早到了好一会儿,她仍旧是那挥金如土的做派,几乎将大半个尼寺都包了下来,随处都能看到长公主府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
钟荟这些年没少出入长公主府,在寺门口迎客的侍女一眼便认出了姜府的犊车,扶着姜氏姊妹下了车,笑吟吟地道:“殿下已等候二位多时了。”
寿安寺很小,一瞥之下几乎就能整个收入眼底,寺中央一座七层浮屠小巧玲珑,比不得崇福寺的恢弘壮观。
多年前这里只不过是座隐于山中名不见经传的小伽蓝,还是先帝荀皇后某一年秋天登玉笔峰途径寿安寺时突逢山雨,入内避雨时发现满寺菊花烂然成锦,当即提笔赋了首咏菊诗,这里才成为都中贵女趋之若鹜的赏秋胜地。
寺中粉壁上还留着荀皇后当年题的诗,墨迹自然不是旧的,有专人每隔一段时日便用沉绿漆细细描一遍,大约是不久前才描过,经过时隐约能闻见新漆的气味,斯人已逝,荀氏也已成过去,而昔年的手书仍然岁岁常新,年复一年地迎着无数冶游客。
比起外头山道上车马络绎行人如织的喧嚣景象,寺中倒反而清静许多,姜家姊妹俩跟随知客尼沿着石阶往上走,两旁皆种白菊,除了常见的白凤、白鲛绡之外还有截肪玉、银凤玉等珍品,更有几种钟荟叫不上名来的。
石阶尽头是一座掩映在枫树下的禅院,门外落了一地红叶,也没人去打扫,如同铺了层织金地衣。
离院落大约十来步,便有悠悠琴声穿过竹篱墙飘来,似与梵钟相和。
钟荟无端觉得那曲调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曾在哪里听过,她冥思苦想一番无果,便只好抛诸脑后了。
大娘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琴痴,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伫立在当地侧耳倾听半晌,向那侍女问道:“敢问姊姊,抚琴的是何人?”
“回禀女公子,大约是清河长公主殿下。”那侍女答道。
“难怪了,”姜明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赞叹道,“殿下的琴艺又有进益,这曲子倒是从未听过。”
清河长公主排行第四,是当今唯一的胞妹,原本在先帝诸位公主中有些默默无闻,既不如二公主美艳,又不如五公主悍勇,更不如三公主特立独行又受宠,不过今上御极后自然是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而语。
都说天家公主不愁嫁,这位长公主年已及笄,驸马人选至今未定,都中年岁相宜的世家子弟间已是暗潮汹涌——本朝没有驸马不能执钧当轴的规矩,若是有幸尚主,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洛京士庶简直将清河长公主的婚事当成自家事来操心,街谈巷议之下,连原本自觉希望渺茫的寒门士子也不由心生微澜,天子这两年屡次拔擢寒素,说不得选驸马时也来个不拘一格青眼相加呢?
朝秦暮楚的洛京百姓大多已经忘了,还有一位长公主今年已二十一了仍未把自己嫁出去,夜夜枕冷衾寒,并无传说中的面首暖床。
***
那禅院外头看着不起眼,院墙和门扉都是竹片编的,不同于一般北方宅院的厚重,倒有些江南的风韵。他们轻轻推门而入,里面却是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数间精洁的屋舍在葱茏草木间若隐若现,叫人难以一窥全貌。
竹墙围了三面,另一边却是依着天然的峭壁,一道山泉顺崖壁蜿蜒而下,注入五尺见方的弦月形小池中,池边一丛疏淡的绿菊色如碧玉,此外再无别的花卉。
钟荟正在仔细端详那株珍贵的青心玉,却见一个身着朱红色斑纹锦衣裳的少女提着裙子急步向她走来,木屐磕着地上青石板,声音颇为悦耳,可入钟荟的耳朵里就像催命钟一般:“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好等!”
武元乡公主一把将钟荟袖子拽住,满怀希冀地盯着她双眼问道:“西北有消息么?”她母亲是胡人,一双眼睛比中原女子大一些,深邃一些,浅淡一些,像盛在金杯中的琥珀酒,眸光一闪便漾起浅浅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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