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见她退位让贤,也不客套,当仁不让地坐下来抚了一曲,虽然匠气有些重,如此小的年纪能有如此造诣也是不易了,可见是苦练过,见姜明霜眼中流露出钦佩,得意又骄矜地道:“大姊,你弹成这样琴会哭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钟荟嗔怪道,又将她叫到身边,附耳道:“东西带来了么?”
姜明淅警觉地回头望了望大姊,见她又心无旁骛地抚上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枣脯,飞速地塞进二姊的被窝里,低声抱怨道:“若是叫阿婆知道了非骂我不可!”
钟荟嘻嘻笑着捏了捏她脸颊,三娘子眼睛红红的,显是才哭过,不过这孩子面皮薄心又重,她便只作不知,曾氏引以为傲的弘农杨氏血脉,如今成了耻辱,想必这滋味不好受,三皇子一党篡权夺位那几日曾氏的所作所为她也有所耳闻,只觉她沦落至眼下的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可姜明淅却实在可怜,她这么想着,不由自主伸手捋了捋她后脑勺,三娘子一愣,毫无预兆地伏在她腿上哭起来。
第94章
花事一场接着一场,倏忽已入暖风熏人的四月。
这阵子卫家公子时常登门拜访姜悔,姜景仁与有荣焉,得知庶子的小院里连个待客的地方都没有,便慷慨地将自己的外书房借了他,横竖这书房只是个摆设,一年到头也用不上几回。
这一日,卫琇在姜家外书房落了座,从小僮阿宝手中接过冰镇过的酪碗,与姜悔聊了会儿诗赋,接着道:“愚弟不日将入钟家家学,不知姜兄是否愿意同往?”
姜悔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象牙般白皙的脸庞霎时变作红玉,一双秀目比平时更亮了三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虽有志从戎,但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钟氏家学对他来说不啻于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山瑶台——钟熹本人就是海内宗仰的名儒,才学冠于当世,平生极是爱才,深信有教无类,家学中除了钟家子孙外,贵游子弟有之,寒门士子亦有之,但凡自恃才学兼人的都可投自己的文赋一试。
只不过这家学中连同钟家子弟在内不过三十来人,能够脱颖而出如愿以偿的不过是凤毛麟角,时人将得入钟氏家学称为“登龙门”,可见其不易。
姜悔自然也曾在夜深人静之时痴心妄想过,可太阳一晒便同朝露一样化为虚有——钟氏家学不拒寒素,但却不收德行有亏者,姜悔出身便带了污点,他起先不知自己的德行是如何亏的,可既然人人都如此说,久而久之他自己便也当真了。
他的狂喜随着脸上的红晕一起渐渐褪去,很快便清醒过来。卫琇自然是好意,可他欣然接受难道不是挟恩图报吗?卫十一郎开口,钟家不会拒绝,可他如何自处?恐怕于卫琇的名声也有妨碍,他要凭一己之力撑起卫氏门楣,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实在不能行差踏错惹人非议。卫琇算是姜悔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他如何能将他置于这等尴尬的境地?便道:“承蒙足下抬举,只是姜某已与叔父约定,一年之后便要投入其帐下,只能辜负足下的好意了,着实惭愧。”
卫琇方才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已是了然,沉吟片刻道:“钟公爱才之心尽人皆知,入钟氏家学常能得其亲自点拨,以姜兄的悟性,一年时间必能有所小成,愚弟骑射功夫稀松,然若蒙姜兄不弃,与姜兄作个平日里切磋对练的同伴,尚能勉力一试。”
见他仍旧面有难色,又道:“不怕姜兄见笑,前日愚弟自作主张将兄赐之赋文呈与钟公一览,今日正是奉了钟公之嘱托前来相邀,若是兄执意不允,愚弟恐难复命了。”
姜悔听他把话说到这样地步,再推辞倒成了矫情,便行了个大礼道:“足下的恩德某没齿难忘。”
“姜兄言重了,兄以才学见重于钟公,愚弟不过举荐微劳,安敢居功?”卫琇浅浅一笑道,略有些促狭地道,“实不相瞒,自钟大人与夫人南下,钟公正缺个消闲的差事,姜兄能得一良师,钟公又能以传经授业为乐,实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钟大人与夫人离京了么?要去多久?”姜悔诧异道,因二娘子时不时向他打探钟家人的近况,他也不由自主地留心起来。
钟禅是在杨安篡政时被矫诏革职的,逆党得诛,按理说他早该官复原职,可圣心难测,天子晾了他几日,弥留之际却下了道诏书将他外放广州,新皇登基后便着他前往番禺赴任,前些时日刚启程。
卫琇不好在背后道人是非,只道:“钟大人迁广州刺史,去了有十来日了,归期未定,想来至少也要三五年吧。”
姜悔了然地点点头,官员外任,何时能够回京天子说了算,莫说几年,一辈子回不来也是有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当日若是大皇子即位,钟禅作为太子少傅必然是执钧之士,可世事如白云苍狗,朝夕之间天翻地覆,钟家如今门庭冷落,实在惹人欷歔。
姜悔送走了卫琇,想起今日还未去探望过二娘子,便直接去了她的院子。照例问了问二妹的伤势,扯了会儿闲篇,将卫十一郎邀他入钟氏家学之事说了,钟荟自然是喜出望外,阿翁和阿耶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了,若姜悔自身才学平庸,他们断不会只看卫琇的面子破格收下他。
“我早说了阿兄你才华过人,必定不会一直埋没的,看,叫我说准了吧?”钟荟兴高采烈道。
“哪有这回事,都是托赖卫公子大力举荐。”姜悔忙摆摆手谦逊道。
“阿兄莫妄自菲薄。”钟荟笑道,“阿妹虽不学无术,却也分得清好赖,钟氏家学久负盛名,断不会自砸招牌,定是你得了钟老太爷和钟大人的青眼。”
姜悔心下纳罕,他这二妹倒是和卫十一郎所见略同,听她越夸越没边,忙红着脸扯开话题,将钟大人与夫人去外州赴任一事说了。
钟荟脸上的喜色一瞬间消失殆尽。姜悔眼见她看着像要哭出来了,忙关切问道:“是伤口疼么?”
钟荟摇摇头,眼神依旧有些发直,半晌叹了口气,他们原先都以为先帝对三皇子宠爱有加,却都猜错了,他对二皇子的舐犊之情才是真的殷切,因君王一念,她父母便要在那湿热瘴疠之地待上数年,再想想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庭生荒草的荀卫两家,只觉浑身发冷,仿佛血都凝成了冰。
***
钟荟心中忧愤,伤情时有反复,到了五月头上才完全愈合,能下地活动了。
姜老太太见她能跑能跳,越发不给她好脸色看,钟荟陪了无数个笑脸,才算把她的气顺了过来。
这日钟荟与大娘子去给老太太、曾氏请了安,时辰尚早,大娘子便提议去园子里逛逛,钟荟早惦记着园子里的桃子熟了不曾,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带着婢子看完桃子,沿着七拐八弯的曲廊转悠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园子西北角的一处院落前,院门半掩着,可以望见里面墙根处盛放的锦葵和几株夜合,那庭院不大,却打理得很有画意,姊妹俩不由驻足看了一会儿。
钟荟好奇地问阿枣:“这小院子倒风雅,是谁住在此处?”
阿枣露出有些莫测的神情,压低声音道:“是白姨娘。”
钟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蒲桃,良久对大娘子道:“阿姊你先回吧,我进去看看她。”
他们主仆的事姜明霜略有耳闻,点点头道:“你仔细着伤,莫在外头待太久。”
当日贼人潜入姜府,蒲桃护主有功,随后便提了姨娘,却也因此动了胎气,产下个不足八月的男婴,曾氏以她亏了身子为由将孩子抱回自己院里养,月逾便夭折了。
钟荟回来之后一直躺在院子里养伤,蒲桃着人来送过些温补的药材,两人一直没见过面。
钟荟和阿枣推门而入,一个伶俐的小婢子迎上前来,殷勤地将他们请进屋去。
蒲桃身着一件雪青色的软罗衣裳,妇人髻上簪了根素银簪子,胸前璎珞上挂着珍珠串和白玉坠,大约是生产亏了血气还未恢复,脸色白惨惨的,比起上回见她又消瘦了一些。
见到钟荟主仆,蒲桃搁下笔道:“小娘子清减了。”
钟荟向她笑了笑,探身过去看她案上的花样子,绵纸一株形神兼备的菖蒲,有叶无花,只差最后一片叶子便画完了。
“画得真好!”钟荟由衷地赞叹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绝技。”
蒲桃淡淡一笑:“不过是无聊,画着顽消磨时间罢了。”又对在旁待命的小婢子道:“带你阿枣姊姊去西厢吃果子吧。”
阿枣对蒲桃始终是疙疙瘩瘩的,既鄙夷她自甘堕落,见她形貌憔悴,又念及昔日的情分有些可怜她,紧紧抿着嘴不答话。
钟荟也道:“去吧,我与白姨娘说会儿话。”
“你有什么打算?”钟荟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拿他去搏前程的时候,没怎么想过他的安危,”蒲桃答非所问地道,“生下他时也未觉怎样,那么小一个,皱巴巴的,很是难看。”
钟荟这才意识到她话中的“他”指的是那早夭的孩子。
“我只给他缝过一件衣裳,是为了拿给大郎看。他在的时候我也不爱抱他,他只认乳母,我一抱便哭,”葡萄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当日不顾他死活去搏富贵,如今又要拿他作筏与曾氏斗,你说他前世作了多大的孽才托生到我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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