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士也狼狈不堪,他身受重伤,手臂上中了一剑,为了不辱使命,方才那一下几乎倾尽全力,一击之后“凶器”便脱手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原来是一张琴。
琴砸在地上,岳山断裂,琴弦脱散,那死士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一把抓住七根朱弦,连琴一起拖拽过来,扑到齐王身上,用琴弦缠绕住他的脖颈,一脚踩着琴身,一膝抵住齐王,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拉扯琴弦。
齐王像困兽一样奋力挣扎,两腿不住地蹬,双手在空中抓握,躯干却被那死士用膝盖死命抵住,他无法呼吸,憋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来,脖颈上的青筋像爬虫一样鼓起,他想呼喊,想痛骂,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信自己会死,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得如此轻易,如此可耻,他的大业还未成功,他要去杀了那逆子,还有卫滢,毒妇,贱人,王妃,卫滢,阿滢,他要找她好好问问清楚,他不信她想置他于死地。
直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绞住他脖颈的是什么,那是二十年前他送给王妃的琴。
铜门缓缓地打开,月光撒进殿中,像一匹银白色的缎子。
齐王妃卫滢站在那匹缎子的边缘,往黑暗中望了一眼,只依稀看到些形状莫辨的黑影,屋子里宁谧寂静,只有夜风送来阵阵血腥气,时浓时淡,并不让人嫌恶。
“你要进去么?”王妃转身问世子。
齐王世子司徒远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卫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爱怜:“那便罢了,我也不必看了。”
说完吩咐身后的侍卫:“你带几个可靠的人把殿中清理干净,送齐王殿下回他自己的寝殿。”
“阿耶身上的伤......”司徒远忍不住道。
“自会有人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心,”王妃轻描淡写地道,“广成殿那边不知如何了,我们去看看。”
说完自顾自地回身往廊庑下走去,世子在后头望着嫡母的背影,只见她身姿端雅而轻盈,素白的斗篷在风中飘拂,映着如水的月色,像噩梦结束时睁开双眼看见的那道光。
王妃走出几步,似是发觉他没有跟上来,便转过身来,像小时候一样朝他伸出手:“走吧,今夜还很长。”
第171章 生变
齐王侧妃高氏在睡梦中被一阵喧闹嘈杂的声响吵醒。
她此时还没想到是出了事, 怒多于惧,皱了皱眉睁开眼, 腾地坐起身,正要唤婢子来问个明白,贴身侍婢阿梅便火烧火燎地跑到帐前跪下来:“娘子,王爷薨了!”
“什么?”高侧妃茫然地瞪视着前方, “谁?王爷怎么了?”
“王爷没啦!”阿梅抹着眼泪道,“王妃和世子带了好多人来, 把咱们广成殿给围起来了!说是要捉你呢!”
“王爷没了?怎么就没了?”高氏紧紧揪住阿梅的袖子, 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他们捉我做什么?对了, 阿迅呢?你快点找人去叫阿迅来!”
话音刚落, 门外传来“嘭嘭”的巨响,广成殿里的侍女和内寺哭作一团,慌慌张张地往远离门口的角落里躲。
“阿迅, 快去找!快啊!”高氏没了主心骨,语无伦次地道。
“殿外都是人, 奴婢出不去呀!”
撞门声一下比一下响, 擂战鼓似的,阿梅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地把袖子拼命往外拽——王妃和世子是冲着侧妃来的, 他们这些奴婢躲开点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留在她近旁可就凶多吉少了。
“你个落井下石的下贱胚子!”高氏觉察出她的意图,一个巴掌朝她扇去, 无奈吓得手脚发软,使不出什么力道。
阿梅脸上挨了一下,越发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使劲掰开她的手,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急急忙忙蹲到墙边的青铜大花瓶后头去了。
就在这时,厚重的木门轰隆一声开了。
齐王妃和世子司徒远带着一队侍卫不紧不慢的走进殿中,血腥气像潮水漫上沙滩一样漫进屋里。
高氏吓得钻进帐中,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高氏,你与乃父高谧、乃兄高俭、逆贼司徒迅,谗谄惑主、以卑陵尊、以下犯上、谋害主君,你可知罪?”齐王妃面容沉静,语调平和,话一出口却是字字如刀。
“我……我没有!”高氏连连摇头,紧紧抱着膝,浑身战栗着哭喊道,“你们莫要诬陷我!阿迅呢?阿勋在哪儿?我要见阿迅!”
“逆贼司徒迅业已伏诛。”齐王妃淡淡道,既没有快慰,也没有怜悯,仿佛她杀了面前这人的儿子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高氏不抖了,也不躲了,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精心掩饰的老态显露无疑,她死死盯着王妃,眼睛里露出狠戾的凶光:“卫滢,你这贱妇!你杀我阿迅!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她一边说一边连滚带爬地朝王妃扑过去。
王妃不见丝毫慌乱,往旁边避开些,立即有侍卫上前将高氏制服。
高氏衣衫不整,被那侍卫扭住胳膊压在地上,仍旧竭力将脖子拗过去盯住王妃,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卫滢!你不得好死!”
王妃充耳不闻,世子走上前来,照着高氏脸上扇了一巴掌,回身对手托金盘的内寺道,“赐高氏金屑酒,广成殿中诸人一律处死。”
此话一出,殿中哀嚎、痛苦和告饶声此起彼伏,司徒远无端想起某一回站在高楼上,欲雨时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向他压过来。
司徒远不由皱着眉头抚了抚心口,齐王妃看在眼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觉得不舒服?”
司徒远沉默地摇摇头,转过身和嫡母并肩往外走。
齐王妃向他靠拢了些,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方才你不该亲自动手,往后谨记,你的手不是用来做此等事的。”
司徒远驯顺地垂下眼帘,惭愧道:“谢阿娘教诲,儿子知错了。”
卫滢慈蔼地看了眼他的发顶,没说话。
司徒远落在后面,伸出手端详,他的手瘦而枯槁,骨节像树瘤一样突出来,只有方才打人的手心有些血色,这样的手能用来做什么事呢?
***
夜风透过碧窗纱,送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卫琇离去后,钟荟换上寝衣,熄了灯躺到床上,双手交叠在腹上,阖上眼,不安如墨在水中缓缓化开,像灰蒙蒙的阴雨天一样笼罩在她心上。
鼻端飘来淡淡的苏合香,这是卫琇离去前为她点上的。
明知她夏日不薰香却偏偏燃了香,是怕她忧心睡不着么?想起卫琇无微不至的柔情,钟荟便像浸在热泉里,浑身暖融融的无比惬意,眼皮也慢慢变沉。
到底是哪里算漏了?她想静下心来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再好好想一遍,可尚未理清楚的纷争谋算逐渐模糊成一团,齐王、王妃、汝南王、盲禅师、齐相、世子……这苏合香似乎有些甜……是院子里的丹桂香么?钟荟迷迷糊糊想着。
这念头仿佛一道电光,将她心底的疑惑照得雪地一般亮——这是青州,不是京都卫府,院子里压根没种桂花,哪来的丹桂香!
钟荟立即捂住口鼻,忍着头晕眼花,强撑着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到案前,把装满卫阿晏柔情蜜意的三足绿釉香炉奋力掷出窗外。
怎么这么笨呢!钟荟懊恼地攒起拳捶自己的脑袋。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她却一叶障目——当然卫琇的刻意引导也是功不可没。
王妃心思谨慎缜密,若非十拿九稳必不会轻举妄动——她先入为主,一直把这视为理所当然,要是王妃也算错了呢?
还有汝南王司徒徵,世人都道他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前些年凉州胡乱,当时领兵戍边的司徒徵不战而降,被先帝解了兵权召回京师,新帝登基后再度起用,征拜镇北大将军,都督幽、冀、并州诸军事,这几年可说是毫无建树,领着十万大军却常常被鲜卑人打得丢盔弃甲,在满朝文武中几乎成了个笑话。
果真如此吗?钟荟想起他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总觉得戏谑背后如同深渊一般幽暗莫测,不是司徒铮那样不加节制的嗜杀和疯狂,而是分毫不爽、恰到好处的野心。
司徒徵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他们与汝南王府因而多了一分亲近,逢年过节总不忘备一份厚礼,在京都时与他几个子女也多有来往。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卫琇是卫家遗孤,无依无靠的少年郎,而今却是天子信臣,都督青徐的一方刺史,汝南王对青州有所图谋,他们是绝不能独善其身的。
他既然将手伸到青州来,总不是为了搅浑水消遣顽。在多疑的齐王眼皮底子下揿入蔡宾这颗钉子,可想而知有多难。
汝南王处心积虑做了那么久的局,绝不是为了替别人做嫁衣。
“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齐王世子虽体弱多病,齐王妃却是个静渊有谋的女中豪杰,齐国落到世子手里,有王妃坐镇,单凭一个齐相能搅出什么风雨来?更何况青州刺史还是王妃的堂侄!
若她是司徒徵,就趁着齐国内乱的机会把齐王、齐王妃、世子、司徒迅一网打尽,扶立幼子,通过齐相遥制青州,届时幽、并、冀、青尽在他囊中,只需再拿下兖州,挥师西向、直取洛阳也并非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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