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他的声音,风灵倒突然有了反应,霍地转过脸来,通红的双目死盯着张伯庸:“不必问了,我明说予张县令知道,突厥人趁着康宅的部曲出城支援府兵,洗劫了康宅,屠了我兄嫂满门,老弱妇孺一个活口不曾留下。敦煌城中的事,外头的突厥人如何会知晓?张县令不妨先自问,再逐一审审有嫌疑的那些……”
“甚荒唐!”张伯庸恼羞成怒,指着她质问道:“难不成,难不成你疑心本官通藩?”
他当真是气结了,来回走动了几步,竟找不出个词来驳斥,一张脸涨成了绛色。风灵认真地瞧着他,如同个不晓事的孩童瞧见了新鲜事务似的。
她这一脸怪异的认真惹得张伯庸愈发恼怒,切齿道:“且不论你诬蔑官员是什么罪名,你只先想想,信口雌黄说出这番话来,却要置韫娘于何地?若必得要说通藩,韫娘嫁去了处密部,本官倒真是头一号要通藩的。”
风灵直勾勾地瞧着他因气恼变了形色的脸,忽地凄然一叹,失望道:“确不是你。”
张伯庸尤要发作,拂耽延跨了一步,将风灵隔在他身后,“张县令有甚要问的,直管带了佛奴去问,顾娘子与我一同回的城,恐怕并不知情。”
佛奴机灵,忙上前躬身作揖:“都尉所言甚是,我家大娘哀伤过度,少不得说些昏话,张县令念她为敦煌城奔劳了一整日,莫同她计较。若要问话,小人随张县令去便是。”
张伯庸哪里会听不出佛奴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地意指顾风灵一介平民,仍为城中百姓的安危豁出性命拼走了一日,他身为食奉官员,却是不见踪影。
他心里头也确是虚亏,只得硬生生地将一团怒气在后槽牙磨碎,生吞了下去,吩咐随行来的吏目带了佛奴去问话,冷声冷气地向拂耽延告了辞。
阿幺见状也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偌大的堂屋内,有生气的只剩了拂耽延与风灵二人。
拂耽延将那十来口棺木环视了一圈,正中一口前已有人燃起了线香,想来该是康达智的棺椁。他自去燃了三炷香,在棺前敬拜道:“大萨保慷慨借出所有的部曲,拂耽延本该来拜谢,却来迟了一步,还望大萨保原谅则个。大萨保阖家罹难,必定不会就此白受了,此难拂耽延铭记五内,终有一日,替大萨保膺惩恶徒。”
风灵闻言心口忽然一松,憋痛了许久的心门教一股热流冲开,随之眼眶里盈起了一泓温热的泪,一发不可收拾,滚滚而下,一时泣得眩晕,眼前发黑,索性靠着康达智的棺椁就地坐下,双臂环抱了肩膀,放声哭得痛快。
她隐隐且荒谬地期盼着康达智的大手掌猛拍在她的肩背上,带着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调子取笑她痛哭的模样丑。
过了片刻,果然有大手掌落到她肩头,却与以往康达智不知轻重的猛拍不同,那大手掌带着柔密的温度,和能够支撑起她的力度。
拂耽延俯身将她自地下拉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发丝低沉叹道:“这一日内,你已哭得太多,仔细坏了眼睛。”
风灵揪住他胸襟前的衣裳,却是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不论拂耽延同她说什么,她便只会摇头,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揪着他前襟的手,好像透过衣裳,透过胸前的血肉,攥住了他腔子里的那颗心,令他的心生痛生痛。
渐渐的,她的气息竟弱了下去,抽气儿的力道也变得虚软。拂耽延暗觉不好,她经了这两日一夜大起大落的折腾,早已心力交瘁,怎堪这番悲恸,瞧她这副形势,竟是有往脱力气绝上走的征兆。
他狠了狠心,抬起搂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上带了力,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颈。风灵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渊,绵软着身子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
拂耽延蹲下身,搂住她往地下坠的身子,举袖拭去交错横陈在她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的泪痕。她昏仆中的面容仍带了化不开的哀痛,他伸手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小心地将她紧凝的眉头揉散。
“大娘?”堂屋大门不曾关阖,阿幺在门外守着未敢走开,屋内的泣哭声骤然停止,她忙倚门探问。问了两声不得应,刚想抬脚进去瞧瞧,却见拂耽延将风灵打横抱着从里头跨出来。
阿幺瞥了一眼风灵无知无觉垂下的手臂,低低惊呼:“都尉,大娘,大娘这是……”
“可有自家的车来?”拂耽延打断她的惊慌,径直问道。
“有,有。”阿幺忙不迭地点头。
拂耽延顾不上院中投望过来的那些复杂目光,一面大步走向外院,一面向阿幺吩咐道:“去唤人来套车,送你们回安平坊。”
直至上了车,阿幺仍旧不能安,忧心忡忡地盯着风灵,一个劲儿地叹气。拂耽延同坐在车内,她一路也不敢问他一句话。
车进了安平坊,在顾宅门前停了,拂耽延附身抱起昏睡的风灵,命阿幺在前头引路,往内院风灵的闺室去。
拂耽延把稳住胳膊,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长出了口气,又向阿幺嘱咐了几句:“替她更衣擦洗,好教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她且有得睡,你们莫要惊扰了她。”
阿幺屈膝又是答应又是言谢,拂耽延只向睡榻上又瞧了几眼,转身便自离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秘窟怪妇(一)
风灵在昏沉中做了个冗长得连绵不断的梦,梦里头她仍旧身处余杭径山脚下的顾府,阖家嬉笑怒骂地度着年月,岁岁暮暮,琐碎繁杂,寡淡安宁。
梦着梦着,她便自醒了过来。睁眼环视四周,并不在余杭的顾府,爷娘兄长俱不在跟前。不知此刻时辰,透过帷幔的缝隙,能窥见天光亮着。
睡榻边有人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抑制着激动柔声道:“大娘,可是醒了?”
是阿幺,风灵重又阖上眼,叹气似地“嗯”了一声。
“大娘这一睡足睡了两日,也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再不醒恐是要饿坏了肚腹。”阿幺绵绵絮絮地说着话,却教风灵握住了手腕子。
风灵静默了片时,想问的话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手又缓缓地从阿幺的腕子上滑落了下来。
阿幺心领神会,小心地拣择着字眼道:“大娘可是要问佛奴?他这两日皆在……皆在永宁坊,大娘该信他是个妥帖的,只管放心。延都尉和张县令均去关切过,错不了。都尉来了两回,大娘未醒……”
风灵默然听着阿幺一桩桩一件件地报下来,摇摇晃晃地自榻上坐起身,沉静道:“替我寻一身黑叠衣出来。”
阿幺愕然:“都尉的意思……大娘忧劳甚过,康家的事自有那些粟特族人操持,大娘不必劳心伤神。”
“阿兄阿嫂待我深厚,理应我亲自料理了他们的丧仪才是。”风灵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竟是少有的端肃,“你们且放了心,出了这样的事,伤痛虽沉,我却也不是那不知收放的人,总要令康氏一门体体面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阿幺往箱笥中翻了一会儿,捧出一袭墨黑的叠布衣裙来。康家虽早已归信了释教,丧葬礼仪与唐人无异,可日常的习惯却还是脱不了粟特习俗,仍旧白为喜,黑为丧。
她慢慢地将衣裙穿了,这一身黑叠衣原是为送葬一位粟特尊长所裁,不想有一日竟是用在了此处,风灵不禁心里发苦。
米粥和佐粥的小碟是早已备着的,阿幺快步去取了来,风灵口中苦涩无味,却又不能不食,义兄惨死、贺鲁逼嫁这两桩尚在眼前未能对付过去,她不敢在哀伤中随波逐流,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风灵在永宁坊劳心劳力了几日,好歹是将康家的丧仪给撑持了起来,至出殡这一日,宅门全开,却是碰上了索家同日出殡。
索氏族群盛大,场面很是浩大,丧棚一直搭到了康宅门前。当即康宅中便有一同送殡的人生了恼意,恨恨道:“索氏横行惯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肯让人半步。”
风灵挥手示意众人退回宅内,“罢了,都是已身故的人了,先一步迟一步,都没甚要紧的了,让他们先行罢。”
众人依言退回宅内,立在门前眼瞧着索家声势壮大的送殡队伍流水般地走过。佛奴就在风灵身旁立着,她的忍让倒教他颇有些意外,经了这一劫,仿佛转了性子似的,老成端稳了不少。
队伍中一抹素白娇软的身姿尤惹人注目,坊内围观的众人皆知,那便是索氏惟独幸免于难的庶女,舞乐容色绝美无双的索良音。只此时她边走边垂头抹泪,瞧不清面目。
风灵凝视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殷切搀扶的柳爽身上。
“大娘,瞧见音娘子不曾?她怎与柳公子……”佛奴在她身侧悄声道。
风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瞧见了。”截断了佛奴后面的话。佛奴也知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闭了口垂手而立。
索府的殡仪队伍慢慢地过去,风灵将一口口棺木和牌位望了下来,索慎进的不屑、柳夫人的假笑、索良昭的跋扈,曹氏的惊惶,前些日子里都还是好好的,转眼已是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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