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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桃圻)



阿幺松弛了不少,话不免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又将拂耽延夸赞了一遍。风灵猜想大约前头惨不忍睹的局面已收拾了去,未教她得见那骇人的情状。这也好,阿幺胆怯,若唬着她,岂不又添一桩烦事。

及晚,韩拾郎送了饭食进来,风灵拉着他又问了一回前头的情形。韩拾郎摇头不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阿爹命我今晚也宿在折冲府内,莫回营房,说今晚营房里不得安生的。方才来时,果然见他们正往库房领取兵甲等物。”

风灵心下一顿,真教她猜中了,只怕明日便要去了。她又央着韩拾郎领她去见拂耽延,韩拾郎一个劲儿地摇头,“都尉不教阿姊出去,阿姊若去了,莫说都尉,阿爹也定不饶我的。”

许是怕她再缠,韩拾郎放下食盒便逃似地离开了跨院。

风灵抱膝坐着发了一回怔,茫然无措地将这间素简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她忽想到这屋子平日里系拂耽延住着,今日她来得匆忙,屋内被褥铺盖皆还是他所用的,不似上回诱捕索庭,拂耽延早做了准备,先搬了铺盖挪去书房居住,将屋子留予她住。

恶战在即,今夜他大约不会撑持着不休不眠,总是要回房来的,好歹也该来拿走他的寝具。

她越想越觉着有理,忙忙地打发阿幺用了饭,去西侧的客房睡去。阿幺经这一日的折腾,确是疲累得不轻,眼下她只认折冲府是最可靠的所在,心放得宽舒,人便觉困乏难当,略洗漱过,倒头立时睡去。

风灵原还怕她不惯,想着同她说会子话再走,不料才说了不过三两句,阿幺的鼻息已沉重安稳。她拉过一张素被,替她密密地盖妥,放下蓄了棉籽的厚重帘子,轻手轻脚地自回屋去。

食盒内尚有一碗肉羹,风灵无心饮食,只拿过干饼啃了几口,转念又思及折冲府不似家中,糟蹋一两顿吃食也不打紧,折冲府用度皆有定例,一碗肉羹也算得是好东西了,糟践了说不过去。

她伸手端起碗,肉羹已凉透,凑至唇下她突然犹豫了,倒并不为肉羹放凉了油重难入口,却是另有一种气味在碗内,因羹凉肉香气消散而愈发的突显了出来。

金洋花晒干磨成的齑粉,有一种怪异的香臭难辨的气味。这肉羹里头正是这个气味。风灵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顺手将碗重新放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盖,眼不见心不烦。

金洋花粉,原是行商运货途中必备之物,有时部曲们在商道上受了伤,不便延医用药,只得暂以金洋花粉压住痛。此物用量微少时,可使人伤处麻痹,不觉疼痛,稍加量,便可教人昏睡上七八个时辰不醒。军中怕是也离不得它。

怨不得阿幺用了饭便困乏成那样。

他既这般处心积虑,风灵也只得苦笑着熄了灯烛,在床榻上和衣而卧。被衾间满是他身上时常有的气息,干净果毅,略略地带着些铁器坚甲的锐利。她提鼻深深吸了口气,便觉心里被装得满满的,宁愿从此沉醉其间不醒。

直棂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漫进屋子,风灵在漆黑一片的帷幔内一寸寸地估摸着时辰,屋内寒气渐起,她揣测着大约已交子时。

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风灵忙阖上眼,佯装熟睡。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推动屋门的声响,又是一声,该是阖上门。钝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帷幔走来,旋即帷幔一挑,冰凉的月光随着一丝寒气一同挤进了内室。

床榻畔,拂耽延一声闷闷的叹息从风灵的耳中钻入她心里,绞得她心底隐痛。有双粗粝但暖烘烘的手握了握她搁在被子外的手,小心地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手掌却在被下拢住她的手不放。

内室一片静寂,静得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正侧坐在榻边,缓慢沉重地呼吸着。隔了许久,风灵有些忍耐不住,方要睁眼,一只手掌细细地摩挲上了她的面庞,轻轻地捏住她精巧微翘的下巴。

她忙又沉下心,安妥地躺着。

“风灵……”拂耽延的嗓音仿若堵着一团棉籽,沉闷绵厚,在这静夜里听来,更添了些许苍凉。话音如斯,风灵的心在腔子里跳着跳着便颤抖了起来。

他的鼻息渐近,大约是俯下了身,低柔地说着话,仿佛自语,湿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对不住,你莫要怨恼。你若醒着,势必要阻我去赴贺鲁之约,我也只得出此下策。我既知晓他们落了难,却不去营救,此生都揭不过这一节,莫说他人,连我自己也将日夜唾骂自己不配为人。如此苟活着,倒不如马革裹尸来得更像个堂堂男儿。我亦想同你长久厮守下去,可倘若我是这般贪生怕死、自私自重之辈,又怎配得起你?”

风灵心口一跳,看来他心意决绝,一心要去赴死。她强忍住眼眶里涌起的泪意,不知所措,只能这般躺着装睡。

隔了片时,他又道:“原说好的,待过了这个年节我便差人往江南道,请官媒娘子去你家说亲,此一去,只怕是要辜负了你。是我对你不住,你怨我也罢,恼我也罢,切莫痴傻……另有,你那几下子,着实练得差强人意,偏又爱逞强,往后万要收敛些,闯下祸事,谁来替你挡却?”

“你一向聪慧机巧,我又替你担忧些什么,不过是瞎悬心。”他顿了一顿,自嘲一笑,笑至半途,又成了喟叹:“如我这样的人,见惯了生死屠戮,原还以为自己早已是冷心硬肠,自爷娘离世,更是无所挂碍,怎就得遇了你,也是桩离奇。不敢说身经百战,也经过大小几十役,定襄突袭、阴山夜袭、焉耆奔袭,这些皆罢了,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风灵只觉面上的热气更重,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俄而,面颊被他的手掌捧住,骨节突实的手指头没入她的发丝,下一瞬,他温热的嘴唇轻点至她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落下,在她的唇瓣上停住,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呢喃:“对不住,风灵,是我对不住你。”

一股热流蓦地滑至拂耽延的手指上,紧接着另一侧又是一股,他不觉一滞,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眼泪。他不曾料想她竟未入睡。

风灵却不容他呆怔,倏地支起身扑进他怀内,一张口,狠狠咬在他的坚实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泣诉:“你莫去,莫去。你为大唐做得已够多,大唐待你如何?不过是将你发派边陲戍守!求你替我想一回,求你……”

拂耽延往后一撤身,从床榻边立起,自风灵的眼前隐入深沉的黑暗中,风灵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冷冽的声音:“丈夫在世,有些事,必为之。对不住。”将才的温柔哀苦之意转瞬烟消云散。

“我不要你的对不住……”风灵哭着喊道,探手去拉拽他,却一下扑了个空:“丈夫在世,言必信。你既对我许下秦晋之约,如何又要负约!”

浓黑中只听得帷幔掀动的动静,一阵寒气扑面袭来,隐约间仿佛能见袍裾一动,拂耽延转身大步出了内室,不带丝毫的犹豫与不舍。

风灵急忙推开堆在身畔的被衾,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来不及拭一拭面颊上的眼泪,亦来不及取一袭毛氅,便紧追了出去。

深夜酷寒,眼眶子里涌出来的热泪一到脸上,便变得冰冷,抹一把又带了刺痛感。风灵跌跌撞撞地在昏黑的折冲府内奔走,院子里幽暗的石灯将她引至府衙议事的前厅。

厅堂内灯火通明,门外石阶前立了两名戍卫的府兵,因前一刻拂耽延才黑着脸下了令,到底不敢违抗,遂只能拿眼瞧着风灵在寒夜中衣衫单薄地立着,不能同她交一语,更不能纵她入室。

风灵哀求了府兵数次,要求见都尉,府兵不放她入内,也不予传禀,墙柱一般木木地戍立,偶投过来的目光里有些恻隐,但无计可施。

“拂耽延!”她隔着石阶和厅堂紧闭的屋门,颤声喊了几回,皆不得回应。

风灵无法,只得在石阶下立着,她站立之处拂耽延从里头能望见,她偏不信他能决绝至此,眼见着她在透骨的寒冷中求见,仍能不闻不问。

后半夜雪片又断断续续飘了起来,风灵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胸腔内的心也糟碎得如同撒落在地的雪片,心内只一个念头:必要等到他出来。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度算不出过了多久,满城的静谧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鼓声中打破。

开城的五更鼔果断地响起,风灵立得双腿僵直,渐渐没了感知。她伸手隔着夹裙在自己腿上狠拧了一把,仍旧僵麻无觉。面颊上风干了的泪痕起初还有刺痛感,到了此时,也已是麻木得不似自己的脸一般,毫无知觉。

厅堂内的灯火一夜未熄,却也不见拂耽延出来过一步,连窗棂上亦不曾有过他的身影出现。

门前的戍卫换班,换下来的两名府兵俱冻得搓手直跳脚,二人望望风灵,只着了薄夹袄夹裙,连夹帔子也不加一领,更不必说毛氅斗篷一类的了,这一身单薄的衣裙,硬是端了手在寒夜里立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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