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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桃圻)



风灵率先站起身要往外走,“该托付的既已托付了,这就先告辞了。你也不必来送,快去屋里瞧瞧你阿母要紧。”

未生匆匆向众人躬身施礼,几步跨过小院,往屋里去瞧他母亲。

回城途中,风灵在车内坐着,透过窗上不时掀动的布帘,偷瞥了拂耽延好几回。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安之若素,无波无澜,车内那点激越的小心思,他浑然不觉。

一阵风过,几片粉白的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飘落至车窗上,粘在石青色的布帘上,风灵恍恍惚惚地忆起西州归途上的杏林花海。

彼时他纵了马慢悠悠地走,她便在他革甲与铁器气息的包裹中,仰面任由如雨而下的粉嫩花瓣轻抚面庞。那情形几近完美,此刻忆来只觉是自己的一场梦。

车将至折冲府,车壁上传来叩响,韩孟带住马,在车外问道:“顾娘子可有家人来接?如无人接应,便命车夫将顾娘子送回……”

韩孟话未说话,朗声笑起来,“倒是我多问了,佛奴似乎已恭候多时了。”

风灵打起车帷,前头折冲府的墙角下停着的,果然是自家的车,佛奴在车前抄着手来来回回地走动,风灵笑着欲招呼,却见佛奴的脸色阴云满布。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心知必有不好。且佛奴处置不得,逼得他如此焦灼,只恐有大不利。

马车慢慢将停,她深深吸了口气儿,沉了沉心,顾不得要在拂耽延跟前装一番端庄,翻身一跃,在车轱辘停下前,先在地下站稳了脚。

佛奴一见她,急忙跨步过来,又见拂耽延与韩孟一左一右地在车边带住了马,他赶忙驻了步,只在原地冲风灵猛挥手。

拂耽延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韩孟,步向风灵,“今日辛苦顾娘子,晌午已过,不妨,不妨留在折冲府内用膳,粗茶淡饭,顾娘子莫见笑。”

拂耽延开口邀她,且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佳肴,风灵心内点了万个头,却又为难地望向已是火烧眉毛的佛奴。她咬牙强压下心头的冒蹿的希冀,狠着心肠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都尉客气了,并非风灵矫揉造作,只是我那管事火急火燎的模样,只怕是我布坊中有迫急要事,折冲府的这一顿饭,且先记着罢,改日得了闲,风灵再厚着脸皮来领。”

拂耽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佛奴的神色果然不好,他了然地点点头,“既如此,顾娘子请自便。”

风灵直起腿膝,转身要走,脑后传来刻意放柔又显生硬的古怪语调:“你若有难处,不妨遣人来递个话,万事莫要莽撞。”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风灵一呆,她心内隐约觉着佛奴的焦躁恐与柳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能确准,从拂耽延的话来看,他所想的,同自己思虑的大致相同。

风灵胸腔内浮着一丝烦躁,转念又涌起一片欢欣,激得她心间微颤:他的关切如此突兀,却着实有力。回眸去望他,拂耽延已转身往折冲府的大门去,只留了个离去的背影予她。

第六十二章再起波澜(二)

风灵轻轻舒了口气,乍见佛奴时的焦虑被拂耽延突如其来的宽慰化解了大半,霎时她只觉这世间再无什么大不了的难事,遂沉稳着心气儿向佛奴走去。

佛奴却无她那样的笃定,箭步跃上前,掩口在风灵耳边道:“大娘,先前谈妥的那几桩大买卖,买家一同到了店肆内,要退还定钱,说再不要顾坊的布绸。”

风灵闻言二话不说,一手打起车帷,跨上车。阿幺虽还震惊着,却也知耽搁不得,慌忙跟着紧跟着风灵爬上车。佛奴早坐上车辕,抖开缰绳连催了几遍马。

路上风灵向佛奴问清了缘由,听罢她冷声哼道:“我便知柳爽那厮不会就此撂开手,寻了两个泼皮无赖在我门前闹上一回不过是个由头,原在此等着我呢。这情势,若非遭人胁迫,商户们怎会同一日同一时辰来退定钱。”

“只一两家要退定,到还罢了,怎就不问大小,齐齐地都来退。”佛奴拉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这一算来,沙州商肆大半年都白开了大门,不亏缺便该日日焚香谢菩萨保佑了,保不齐还要亏去不少。”

风灵心中默算了一笔,凝重道:“亏折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佛奴,你有无算过另一笔账?我若是接回了那几单,外头那些丝绸商贩会作何感?”

佛奴立时便明白了风灵的意思:眼跟前退了买卖不过亏折些利钱,但顾坊应允了退单,还了定钱,便等同认了自家的货确有问题,自认理亏,这却是万万行不能的。非但失了这几桩买卖,只恐日后也无人肯信顾坊的绸锦布帛。倘或着消息再传至西州,西州的买卖从此也便颓了。

说话间车已入市,风灵掀起车帷一角,遥遥一窥,自家商肆那边,果然围聚了好些人。她心底将柳爽狠狠咒骂了两句,甩手放下了车帷。

车将至顾坊门前,佛奴侧身向内问道:“大娘,门前人口庞杂,我看不如拐至后巷,从后角门进去再作计较。”

“不必添那麻烦。事当眼前,越躲越说道不清,反显得咱们心里有愧似的。咱们磊落明正,何以要躲,正该锣对锣鼓对鼓地彰显个清明。”

风灵要从大门进入,佛奴始料不及,急急地勒下马,马匹猛然顿住,咴咴低嘶,围在店肆门前瞧热闹的人闻声皆回首望去。

却见一驾带着顾坊徽记的马车兀然停在店肆前的大道上,赶车人默默地将足踏放置在车前。静了片时,车帷忽地一掀,自车上款款地下来一样貌清丽的女子,年纪不大,却不短架势。

“顾娘子来了。”有人高声囔了一句,热络的店肆前门顿静了一大半。

风灵扫了几眼跟前几近失控的场面,面上仍旧挂着稳稳实实的微笑,向周遭熟悉的邻铺、不相识的过路嫣然笑道:“近来大家伙儿怎都愿往风灵店肆门前聚?也不恼风灵无好茶点招呼?”

当即便有人笑将起来,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讥诮。

风灵只当不曾听出,举步往店内走,客气地向占了道的人请让。店肆内的管事匆匆跑出来迎她,汗水渍透了胸襟,可见是急狠了。

风灵的目光越过无措的管事,堂内的高椅上坐着四名相识的商贾,里头三名胡商原是老主顾了,只一名是头一遭买卖。相熟的那三人见她进来,皆不动声色地端坐于高椅内,也不拿眼看她。

风灵走进店肆,向那四人端端行礼,“风灵问长辈们安好。今日可巧,四位竟是一同登门了,风灵原不知长辈到访,在外头耽搁了许久,怠慢了叔伯们,还望叔伯饶我这一回。”

四人互望一眼,面现难色。风灵恭敬周全的礼数,犹如稀薄未成形的胶牙饧,胶着了他们的口齿,腹稿打得好好的话,到了喉口难以启齿。偏风灵那双杏眼中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们,明知他们的来意,却不愠不闹,不闪不避,笑脸明眸相对。

正为难,风灵翩然转至最年长的那名胡商跟前,提起银壶,在他手边的琉璃盏中添注了些梅浆,“安叔若有甚教导,差人来唤风灵过去便是,外头暑气正盛,何须亲自走这一遭?”

被称为安叔的这名胡商讪讪地“哎”了一声,面颊上花白的卷须轻轻颤动,似有些挂不住,踌躇半晌,避开风灵“关切”的注视,狠下心道:“教导谈不上,大娘若真是有心体恤,便将这单货收回了罢,定钱,不退还也罢。”

余下三人漫声附和,皆是一脸难为的样子。

风灵不着痕迹地苦笑笑,面上凝起讶异的神色,“这是怎说的?各位叔伯同顾坊的买卖时日匪浅,向来顺当,从不曾有疑诟顾虑。自风灵来了沙州接管,一向只管倚赖着叔伯们的照拂营生,如今……如今侄女究竟不知何处行差踏错,惹得长辈们不快,这就要断了买卖恩义……”

说着她扁了扁嘴,轻蹙了秀眉,满目的委屈无处投放,俨然是受了屈的怯懦小娘子,教人瞧着竟是不忍有半分责备。

好事者在店肆外嚼舌,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令店内的人听见:“小娘子一人撑持这样大的场面只怕不易,欺人年小好摆弄算得什么作为。”

佛奴冷眼瞅着风灵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无人能比他更清楚她心里的那副算筹。有意敞开了门任由人随意围观,好使众人有个见证,退定之事错不在顾坊。温言软语伏小做低的,只将礼数做得滴水不漏,旁人自然瞧着心软,先占了三分理。

熟稔的毕竟面皮薄,又碍于那些观望者,一时答不上话来。惟那还不甚熟悉的胡商不买这份人情,向风灵摊手道:“某与小娘子道几句实话,前几日外头传顾坊在上好的布料中掺了荨麻,那些人当街焚布那日某也望见了,忐忑了数日。这几位同顾家交好十多年,顾坊如何,他们心里自是清明,某却是头一回收买顾坊的货,终究不敢确信。顾娘子莫怪,某小本买卖,全副的身家都在里头了,不敢不谨小慎微。”

那三人睁大了眼朝他瞪去,来时分明商榷好的主意,说妥了要同进退,现下依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要不理他们如何,独自脱身,一旁的三人皆有些坐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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