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金簪左右翻来覆去地在手中掂着,那艳红的鹿眼甚是扎眼。细细看来仿佛久经摩挲,并不是新近打制的。
风灵暗暗冷哼,也不知是劫了哪家的商队,抢夺了苦主的随身之物,这簪子大约原主甚是珍爱,虽是旧物,养护得却甚好。
可他又如何得知今日她请演鹿王本生经变?
演什么是腊月二十三之后才定下的,知悉者除开法常寺的僧众与音声儿们便是自己,连康氏夫妇那儿,她也不曾露过一句口风。众人得知不过是今日晌午的事。
今日晌午风灵凝神细思之下后背不觉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便是说,阿史那贺鲁今日晌午得了消息,带着鹿形金簪赶赴敦煌城。不早不晚偏挑了此刻送来金簪,则此时开演他也是知晓的。
那么,眼下他是身在城外还是城内?是独身前来还是集兵城下?
风灵每多想一个问题,心便似多蒙上了一层寒霜,凉得她直发慌。不敢再往下想,她旋身急急地跑向拂耽延所在的篷障。
她的篷障与拂耽延的篷障对面相望,中间挤挤挨挨站满了观舞听经变的百姓,约莫二三十步的距离,却叫她行得无比艰难,推搡涌挤,使得她并不高挑的身子数次险遭没顶。幸而身底子好,使足气力尚不至被人推倒踩踏。
好容易还有不足十步之距,身后衣袍却被人使力拽住,回头只见阿幺满面惊恐地死死拉拽住她腰间的帛带,竟不知她是如何挤进来的。
“大娘!你要去哪儿?这究竟是,究竟是如何说的?”阿幺的眼眶憋得通红,若不是慌惧太过忘了流泪,恐怕眼泪早就该糊满脸了。“许是哪一个促狭的故意作弄人顽?”
因怕她骇怕,风灵从未同她提过贺鲁的事,阿幺自是不明就里,还存了谁同风灵顽笑的侥幸。
风灵心如明镜,这绝无可能是促狭嬉闹,她想同阿幺讲明,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前因后果,纠缠胶葛,根本无从说起。
此事连她自己想来都觉荒诞无稽,辩说不清,旁人怎会信?
风灵仰头望望对面篷障内坐得似铜钟一般端直的拂耽延,再回头瞧一眼身后的阿幺,心直往下沉。
连同阿幺都解释不清的事,又要如何向他说明白。只消拂耽延问一句:他何故要以金簪相赠?她便无言以对。
换做旁的什么事,她大可不予理会拂耽延的质疑,或是三言两语轻巧巧地将他的疑问推至一旁,可这事儿非同一般,与阿史那贺鲁搭上了牵连,多说一句,或少说一句都是通敌的大罪,闹不好株连全族。
风灵心头翻江倒海,脚下似被捆锁住了,无法再前踏一步。
正苦熬着,突觉有细碎的惊呼尖叫声从很远处传来,落入她的耳中。初时她只当是自己心里烦乱且周边嘈杂,听差了,可那声音又陆续出现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清晰可辨。
不消半刻,便是人声乐声再杂乱,她也能确定,果真是有人在惊叫大呼着“突厥人来犯”自远处奔来,且不下十数人。
风灵倏地睁大了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尚毫无知觉的民众,再仰头望向前面的篷障,拂耽延必定也是听见了那呼声,已然从席间站起了身,面沉如铁。
第二十五章惊魂年礼(四)
嘈杂的人声乐声中阿幺仍在她耳后絮絮地说着什么,风灵已听不进一字,拂耽延的神色愈发确证了她的猜测。
每一息都变得极为缓慢,身边的每一声呼吸都仿若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向更远处飘散,她的耳中只听见马匹发足狂奔的声响,和那撕心裂肺的“突厥人来犯”的疾呼。
她顿然觉醒,一把攥起阿幺的手,返身向康氏夫妇所在的蓬障挤回去。
“阿兄,阿兄!”风灵一面挤一面举手挥舞,奋力高呼,“快带着阿嫂归家。”怎奈隔得不算近,康达智虽能望见她满脸的焦急,却不甚明了她在说些什么。
直至有人喝停了鼓乐,遣散了台上的音声儿们,康达智恰恰听见她喊出的“归家”二字。
他一望风灵的神色便知不好,当下也不问缘由,扶起米氏交予随行的部曲,“速速护着你们娘子回永宁坊!”
康达智目送了米氏与家中部曲走出篷障离去,转脸刚要唤风灵快些过来,却见一名县衙的差官跑上高台,双手拢在嘴边扬声高喊:“突厥人来犯,诸位乡邻尽快各自归家,关闭门户,无事莫出”
台下观舞的民众呆愣了几息,顿有反应快些的醒过味儿来,也不知是哪一个先喊出了声:“突厥人来了!”这一声犹如爆竿,在人堆中猛地炸开,原就拥挤不堪的人群因慌乱惊惧整个乱作一团,霎时将那差官的声音吞没。
男人高呼,妇人哭泣,孩童惊闹,涌动的人流似相互撞击的潮水,再辨不出谁是谁。康达智哪里还能寻到风灵的身影,他站在略高出人群的篷障内嘶声力竭地呼喊风灵的名字,所喊出的每一声都即刻没入喧天的吵闹中,了无踪迹。
留下的一名康家部曲见康达智未走,亦不敢先走,眼见着别家篷障内的阿郎娘子们都已在家仆部曲的护送下离去,心里头愈发的急切起来,一个劲地劝道:“阿郎,咱们且先家去听信儿。顾小娘子身手不差,总能顾了自己周全。再者许是已叫她家的部曲接回了家也未可知。”
“说的什么浑话!”康达智暴喝一声,转脸瞪着身旁的部曲,“身手再好也是个细幼的小娘子,待起了踩踏,怎抵得住?且下头乱成这样,她家部曲如何进去寻人!”
那部曲见康达智急怒攻心,垂头也不敢再言语。
“你快些回去,多带些人来,便是翻了这条街,也要将她找出来。”康达智几乎吼着下了吩咐,不等那部曲反应过来,他便将胡袍的袍裾掖入腰上的革带中,下了看台,硬挤入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高呼着风灵的名字。
挤得整个后背皆被汗水,他方挤行至方才望见风灵站立的地方,前后左右的人仍在不断地涌挤,已有体弱年老者被推搡至地下,惨呼嘶叫越来越多。
任是他那样的高壮身板,也要拼尽全身大半气力方能站稳。举目搜寻了一番,又放声大喊了几次,仍是不见她的踪影,康达智后背的汗水须臾间凝成了冷汗。
忽然间康达智的头顶传来高亢的令声:“停步莫动!”
他仰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原供音声儿们献舞的高台上站了两排府兵,齐齐地以军棍击地,每击一下便发出沉重的“吭吭”声,又齐声号令“停步莫动”,一遍遍地重复。
将将还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于百姓而言,兵临城下的突厥人可怕,坚甲利刃的府兵亦叫人胆寒,遂各自停下了奔逃的脚步,放下了推挤的手,惶惶地抬起头,注视着高台上的兵将。
领头的郎将正是拂耽延身边的韩孟。拂耽延早已飞驰回军营集兵,韩孟则奉了拂耽延的令,领二十兵卒列队于台上,不断齐声高呼“停步莫动”,震慑住惶遽失控的民众,再协同张县令将他们疏导出这片空地。
“阿兄,阿兄!”虽是有些嘶哑,康达智仍立时便听出了是风灵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转过头,果然见一身糟乱的风灵拖着同样狼狈的阿幺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人流慢慢疏散开,康达智终于缓缓挪到风灵身边,见她发饰散落,衣袍破损,细嫩的脖子上还有两道抓痕,总算人还齐整完好。
他打从心底里长叹着暗暗念了一声佛,亏得菩萨保佑,这位小祖宗尚且安好,如若不然,自己纵是万死也无颜面对义父母。
不多时康达智领着风灵回至永宁坊,米氏正在前堂焦急盼望,见他们好好地回来,一下瘫坐在高椅中,直抚心口。
康达智一口气饮下半壶的温茶,大口喘息了一阵,半晌说不上话来。
屋内静得发闷,家仆也罢,米氏也罢,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风灵亦默然由着米氏与阿幺替她换了袭外袍,重新梳过发辫,憋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小心探问:“阿兄,你说那些突厥狼崽子可入得了城?”
康达智摊开巴掌揉了揉脑袋上蓬乱的卷发,摇了摇头,“以往统叶护可汗在时,突厥人只在城外的乡野里掠些人力牲口,再就是近旁小镇抢些财帛米粮越冬,未曾有哪个部落胆敢进犯城郭。如今突厥人连年内战,各部散乱无人管束,盘踞商道也就罢了,竟还敢犯大唐边境。”
米氏所想原同风灵是一致的,见康达智答非所问地抱怨了一通,却不答她话,心下更焦,“你且说咱们该如何是好?那延都尉若是个得力的便是大幸,万一,拦挡不住,咱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
康达智顿了一顿,踌躇道:“也不知是哪一部的人马。有几个部落同我尚有些交情,无非是破财消灾,倒也无妨,若是”
他站起身在堂屋内来回走了一圈,扬声唤来家中的管事,“快,遣几个灵机稳妥的小子,往城门口去打探打探,究竟是哪一部在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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