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走拿走!快!把这些玩意儿统统给拿走!快!拿走啊!”
“不行!怎么能拿走?哪怕你就是吃一勺,不,吃两勺,也得吃啊!”
卢老太太的语气非常刻板严厉。锦绣已经吐得不行了!披头散发,容颜憔悴面皮焦黄。卢老太太的心揪成一团,当然,她不是揪心锦绣,是揪锦绣肚子里的“孙子”。
“您怎么知道是个孙子?万一我这肚子里的是个丫头呢?——呵,要是生个女儿,娘,我这东西,是不是可以不吃了,啊?”
“胡说!你快呸啊!——你看你肚子里的那条线,还有这样子、反应,明明就是个孙子!二儿媳妇,赶快呸啊!话可不能乱说!”
“我呸什么?”锦绣奇了怪。
“诶!就是快往唾盒里呸几声呐!这是规矩风俗,说错了话,呸几下就没事儿了!”
“……”
呵!什么乱七八糟的臭风俗?锦绣心想:我“呸”什么“呸”?你嫌女儿不好,我偏生个给你看!
卢信良从内阁衙门回来,用晚膳时候,会让丫头们把膳食统统搬了到厢房里间陪着锦绣一道儿吃。
小小的红木圆桌上,有时候会摆着厨子专门给卢大相爷做的菜肴,什么辣子鸡,辣炒蛤蜊,蒜蓉蒸扇贝、酥油泡螺儿……这些吃食,锦绣以前不见有多喜欢,可是,现在的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往眼皮下流。
当然,锦绣是装的。
卢信良一边喝着菊花酒,一边吃香的、品辣的,她越看越不舒服,越看越哈喇子不停往下流。口水又流了一嘴角。
卢信良问,“怎么了娘子?好好地,怎么哭起来了?”然后,赶紧放了筷子坐在锦绣的床沿边又哄又问。
丫鬟们全都见眼色走开了。
“我、我也要吃辣的!那儿、那儿、还有你那个香辣虾,鱼香豆腐我也要吃!”
锦绣说着说着,甚至连哽带噎,眼泪,这就流淌得更凶猛了。
“不行!”卢信良脸板得很认真,“你还要不要命了?要不要咱们这肚子里的孩子了?”
然后,拍拍互击两掌,赶紧让丫鬟们进来把东西撤了,干脆锦绣吃什么,他也照样跟着吃。
堂堂一个相爷,做到这份上,也有够难为他的。
锦绣又道:“孩子!孩子!你就知道你孩子!你天天往我这床上整日挺尸的挺几天试试?就挺几天……”
卢信良不说话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怀了孩子会这么情绪不稳和痛苦。
“唉!”叹了口气,“再忍忍吧!熬一熬,熬到生下来就好了!不,哪怕是胎儿稳定了也好啊!”
他从丫鬟手里递过一碗汤,是刚才他喝过的,也是锦绣唯一能吃的清水寡味汤,坐在床沿边喂了两口三口。
锦绣道:“……那得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卢信良后来还是给锦绣去外面大街包了几块臭豆腐、或者以前锦绣常常光顾的那几个点心铺子。
锦绣说,“那……我能吃臭豆腐吗?”见卢信良不说话,“哎呀!我能吃吗?能吗?”她把卢信良的手拉着、拽着、扯着、摇着,撒娇发嗔,一股惹人可怜兮兮的小女儿之态。卢信良遭受不住了,“我问问!我再问问太医吧!”“……又要问!”锦绣撅着嘴儿,很不高兴。最后,卢信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干脆,索性放锦绣一马,偷偷地,背着卢老太太和丫鬟等人,让人背了马,悄悄地,从角门一溜,上街去给锦绣买那些什么臭豆腐、绿豆凉糕去了。
锦绣觉得卢信良这人挺好的。
吃着他给她悄悄买回的那些东西吃食,忽然,抹着嘴角,她又想,忍一忍吧!你就为了这个男人,也忍一忍吧!
其实,这些对锦绣来说还不算最是要命的。
一天,卢老太太气势汹汹、铁面包公一样拄着龙头拐端端严严走进了锦绣厢房。
“我看汝贤呐!从今儿起,你还是搬到你书房去住最好?”
“……怎、怎么了?母亲?”
当时的锦绣正在和卢信良玩“九宫格子”。锦绣很聪明,卢信良更是胜她一筹。所谓的“九宫格”呢,那是一款数字游戏。它的起源,是起源于河图洛书的三阶幻方纵横图。它的玩法是,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横竖都有三个格,如何使每行、每列两个对角线上的三个数字加起来等于十五呢?非常考验人的数字推理能力。锦绣被卢信良考住了,两个人玩得正酣畅淋漓,冷不防被卢老太太劈头盖脸冒了这么一句。
“是啊,怎么了,母亲?”锦绣放下手里东西,也是一脸愣怔。
卢老太太半晌才坐了下来,捡了一张雕花红木椅,“唉!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她连叹几气:“二儿媳妇你现在还在保胎,凡是都要切忌稳妥,你们年轻人不懂事,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不时刻提点着啊……”
原来,是怕小两口子睡在一起又搞出了事儿,怕重蹈覆辙,保不住孙子。
锦绣不说话,卢信良也不说话。
“诶!汝贤!娘在问你话!”你好歹给我吭一声啊!卢老太太把拐杖又往地上点了点。
“嗯咳,母亲,是这样的,搬呢倒是可以搬,但是……”
“是锦绣舍不得你吗?”
卢老太太忽然把眼睛往锦绣脸上一瞄,和言善笑,眼睛弯眯成一条缝儿。
这太腹黑了!太……
锦绣感觉自己像没嘴的葫芦,瞬间不知如何张口。
“呵呵!搬吧!相公,你去书房睡,从今儿起,我也好清静清静,嗯咳,清静清静……”
锦绣简直是后悔死自己如此死要面子、死鸭子嘴硬的一刹那冲动了!
倒不是真舍不得卢信良,像个小媳妇小娘们似的非粘着他不可,而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怀了孕过后,人,变得脆弱敏感起来,连自己也控制不住地脆弱敏感。
那天锦绣的母亲陈国公夫人在得知锦绣有身孕后,也来探望,这八字还没一撇,胎儿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可是陈国公夫人呢,把什么外孙出世后的金项圈、锁片、影儿小枕头尿布巾……统统全准备好了,说什么也要马上送过来。
锦绣奇怪,在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上,她娘陈国公夫人向来不屑,其实看卢信良也是不屑,不知为什么,大抵是血缘的力量,“我这就要有外孙了!呵,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她一边把锦绣上看下看,左打量右打量,那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做梦。对锦绣千叮咛万嘱咐,锦绣还想,多半,你当年怀我的时候都没这么兴奋吧?锦绣脸上的那股子酸酸凉意自不必说……
后来,陈国公夫人道:“这段时间,你可得当心一点啊!”
“当心什么啊?”锦绣问。
“男人可不都这样?这女人身子一不方便,指不定……”
是了,陈国公夫人的意思是说,男人爱女人,多半,先是她的肉/体,难道你和卢信良,还有那精神层面的吗?她表示怀疑。
其实锦绣也在怀疑。“他敢!”嘴还是硬的,“他要是敢,看我——”看我不去了他的小鸡鸡!
锦绣从来没有那么不自信过。
她和卢信良的结合在于什么呢?精神层面?是啊!……是个笑话。
看看现在的这幅鬼样子,就跟个邋里邋遢坐月子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头发快出了油,脸上脂粉未擦,脸也是以前讽刺吴氏那样蜡黄蜡黄的。
锦绣从来没有这么窝囊不堪过。越想越脆弱,越想越敏感。
某日夜间,锦绣从卢信良回屋换下的衣袍上闻到一股香味,熏浓熏浓地,是女人才用的白兰花的香散香味。
锦绣问,“今天回来得倒是晚的,部里的事情就那么多吗?”
她旁敲侧击,嘴角微微含着点笑。眼睛轻轻地眯起,这幅审视的表情状态,尽管让自己作呕也瞧不上,她还是问了。
卢信良便道:“哦!是啊!最近事情倒是挺多的!”然后,便没再说什么,很是疲惫揉了揉鼻梁骨,让丫鬟备水洗澡去了。
又过些天以后,锦绣又是一阵旁敲侧击,这才知道,原来那道遗留在袍子身上的白兰花香味,其实是卢信良买给她自己一双彩锦丝履上所染的香味。所谓的“步履生香、香风步步随”,也有这么一层意思,时下很多贵妇穿鞋子的时候喜欢讲鞋也染上香味儿,卢信良觉得差不多胎像稳定了,锦绣可以下床,穿这样的彩锦丝履最舒适不过……
锦绣快被这些个令人厌恶的猜忌、脆弱、敏感、小肚鸡肠给恶心死了。
她不知道越是在意上一个人,以上情绪,想要克制也无法克制。
六月天,暴雨时不时倾盆而下,雨急似箭,叮叮咚咚飘打在屋顶的瓦砾和飞檐兽脊。这算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暴风急雨,天空明晃晃几道口子,时不时扯在锦绣拔步雕花大床对面的窗格子上。锦绣向来不怕打雷。可是,那飘摇的烛火,映着窗户上狰狞如蛇映的蜿蜒电闪,继而,炸雷此起披伏,锦绣心里一阵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咯地,“这是闹鬼啊!我的娘咧!这是闹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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