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立马撑头扶额,一声长长的哀叹,先前磨着嘴皮子,连唬带吓,从嵬名霄那里得来的胜利与满意,顿时一扫而光。
窗上光线拉长,变暗,她觉得自己也仿佛显出了又矮又矬的原形,坐在室中,缩成一团。
裴煊这道难题,该如何解才好?
自从上次在含章殿落霞阁的门上,裴煊听她自陈了要嫁夏国皇子做夏国皇后的向往,气得甩袖子走人之后,此后这么多天,议亲,备嫁,启程,出行,两人也不是没打过照面,可是,人家裴煊裴大人,愣是一直没拿正眼看过她,更别提与她说话了。
夜长欢知道,裴煊心里,肯定是已经把她看扁了,认定了她就是个一门心思想抱夏国皇子金大腿的势利眼来着,加之西北骑兵做陪嫁扈从这一着,皇帝直接把调兵谕令与虎符交与她,偏偏又挑裴煊作送亲使,明眼人稍微往深里一想,就知道是皇帝在借裴家的人,却又要削裴家的势,裴煊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好吧,贪慕荣华,喜欢权势,再加一条,父女合谋,算计他们老裴家,还把人家当老牛使!
这样的面目,换着她是裴煊,也要唾弃的。
在这半月既成现实的和亲之行面前,浩浩荡荡的队伍,铁一般的事实,之前的所有温言软语,耳鬓厮磨,都可以一笔勾销,当做年少轻狂的儿戏。
可是,她心中的盘算与念想,又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起,说来,他信吗?她想说,他有耐心听吗?
也是,说不定,此刻裴煊心中,正失悔自己将她看走眼,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搭理她?
遂越想越纠结,如一团乱麻,夜长欢恨不得抓头发乱叫。双手一抱头,才发现,繁复发髻,满头重饰,还顶着呢,一身累赘礼服,蚕茧似地裹在身上,阴凉的室中,竟裹得她一身汗。
“紫苏,半夏,我想沐浴。”夜长欢扬起声音,使唤门口的侍女。
安阳公主心道,驱不散心中的烦恼,先用热水驱散一下身体的疲惫,也还使得。再往后,越往西北走,日子越难过,趁今日驿站条件还不错,能舒坦一些,就先舒坦一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要洗澡了,煊哥你看不看?
看还是不看?啊?
☆、不错
紫苏和半夏,随公主远嫁。
可安阳公主私底下与她俩说,就是出趟远门,去夏国走一遭而已。她是要回来的,所以,休要提远嫁二字。
紫苏和半夏,也就绝口不再提,只当远行是郊游,该怎么侍候,还怎么侍候。
行旅途中的衣食住行,皆比照公主平日的习惯来准备,故而随行物品装了几大车。她俩是打算着,如果沿途的驿站条件好,倒也罢了,如果实在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让公主吃得满意,穿得舒坦,睡得香甜。
比如,以平日的习惯看,入夏的天气里,公主每日都要香喷喷地洗个澡的。
所以,当公主殿下在屋子里大呼小叫着要沐浴时,热水屏风、香花蜜露、更换衣物已经准备好了,晚间的膳食也准备好了。在队伍歇下进驿站的小半个时辰里,紫苏和半夏若是没这点行动力,就不配作公主的贴身侍女。
两得力的侍女,又好言地规劝她们的公主殿下,按正常顺序,该先用膳,再消消食,然后才沐浴。空着肚子就往水里泡,小心虚脱过去。
夜长欢想了想,还真的依言先吃了些东西,又慢悠悠地磨蹭了半天,才把自己给泡进热水里,桶边点一盏灯,手里捧一册记事的手卷,一边泡着,一边翻看。
紫苏和半夏,这才松口气,退到外面去,乘着夜间凉意,看月亮,或者数星星。又在心中感叹,公主殿下,这次出门,跟转了性似的,听话多了,让吃就吃,让睡就睡,一副很注意将养的样子。
有个这样的主子,她们也觉得很欣慰。哪怕她们心里其实也知道,此去夏国,并不像公主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们的那样,出趟远门而已。前路未叵,能够自知保重,总是要好些。
所以,当裴煊裴大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了她俩眼前的星星月亮,问起公主在屋里做什么之时,紫苏和半夏竟心有灵犀地,皆认为,放裴大人进去,跟公主说说话,也许是一个能让她开心的体贴之举。
遂异口同声地回话:“公主在看书。”
安阳公主也确实是在看书。
松挽着长发,褪了全身衣裳,泡在小屏风后面半人高的浴桶里,借着豆灯光亮,看书。
还边看边念,边念边记:“一万轻装骑兵,曰‘燕骑’,擅长途奔袭与追踪打探;一万□□骑兵,曰‘击刹’,擅正面冲击与对阵作战;一万重甲骑兵,曰‘玄武’,擅阵法与布防……”
和亲的队伍,至多十日后,就将行至西北边境。届时三万骑兵列阵等候,要随她入夏啊,想着都威风。可是,夜长欢心里却直打颤,边疆将士,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惯了的,胆儿也肥,只听将令不受君命,只认嫡系不认虎符的前科例子,多了去。她将要面对的,也不知是怎样一群虎狼之师,说不定听他们震天一声吼,自己说话都要打哆嗦。可若是自己太怂,没准就连一个伙头兵都支使不动。
所以,还是得趁早,先多了解一些,知己知彼,总要多些胜算。幸好,父皇允许她查阅了军中资料,包括那些密封的卷宗。
遂不顾泡得四肢发软,昏昏欲睡,咬咬银牙,摇摇脑袋,压住一天车马颠簸的疲乏,决心再看一页再起来:
“燕骑将军常欢,三十有五,为人机敏多变,擅诡计……常欢,常将军,你倒是不避本宫的讳,啊?……击刹将军莫不凡,三十有二,能开三石硬弓,擅使百斤铁枪,被誉为西北军中第一将,出身孤苦,早年犯事,面有刺青,深得裴老将军器重,视如己出,未婚配……哦,三十有二,这么大的年纪,还未婚配吗,是不是黥面太丑,把人给吓跑了?”
安阳公主正看出些意味,不觉自说自话,入了情境,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叹息:
“差不多就起来了,小心着凉。”
吓得她尖叫一声,一把扔了手中册子,捂着脸,直想埋头往水下钻。可脑子又还清醒,那声音……太熟悉,熟悉得让她无地自容。
她的笨拙言语,又一次被他听了去!
情急中转念,又觉得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招呼都不打,悄无声息地,就进来了。听人墙壁,听上瘾了吗?且还偷看她,那薄锦的小屏风,半遮半掩半透亮,哪里挡得住春.光,加之她又坐在灯前,没准就如在他眼前演皮影戏一般!
一时间,夜长欢又羞又恼,又慌又乱,又无处可躲。水里确实凉了,也总不至于真的钻进去。只得咬了牙关,豁出去面皮,拧着蜂腰,伸出猿臂,探出半个身子,才够着边上的衣架。抓着半夏给她准备的丝袍边角,一把扯过来,也顾不上浑身湿漉漉的滴水,就往身上裹,一边往浴桶外面跳。
美人出浴,大约都如芙蓉出水,温柔缱绻,婉约涟漪,妩媚多姿。可对于此刻的夜长欢来讲,只顾得上裹衣遮羞,拖衣带水,惊起水花一片,四下飞溅。
更有甚者,越慌越乱,越乱越慌,那经年打理的木质地板,光滑无比,水渍一浇,更是站不住脚。她光着脚从浴桶中跳出来,当然是死得很惨——
还未来得及看一眼屏风外的情形,亦还未来得及将腰上丝带系一系,天地屋宇眼前家什刹那倾斜,只听得“咚”的一声,摔倒了。
连摔跤,也摔得极其笨拙,整个人,向前倾,面朝下,头点头,死鱼一般,拍在地上。
那叫一个痛呀!满眼都是星星,全身都不是自己的。
尚未啊呜出声,一双皂色靴面,直坠的云纹袍边,已经缓悠悠地递到她眼皮底下。夜长欢都不用抬头去看这衣袍主人的脸色,只瞧着眼边微微晃荡的袍底云海,还有那恨不得杵她脸上的靴子尖儿,也知道,那人一定在取笑她,连脚都在取笑她。
更别说脸了。反正,她也没脸了。
索性就那样趴伏在地上,抬起双臂作枕,藏住脸面,彻底匍匐在裴煊脚下,赖着不起来了。
“还能起来么?”头顶上,裴煊的声音,气定神闲,遥远而生疏。
“痛……”夜长欢撅着嘴,猫一样,娇.声嚷了一句。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怪怪的,又酸又胀,其实,摔得骨裂肉疼的,都不算什么,她害怕,他对她,从此就这般不凉不热了。
所以,能不起来,决不起来。他要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就这样趴着听都可以。裴煊总不至于扔了她在地上,掉头就走吧。
裴煊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赖皮,轻罗半掩玉肌,曲线玲珑,藕臂凝脂,蝤蛴歪倚,珠玉般诱惑,却不自知。禁不住别开头抽口气,轻笑一声,便俯身下来,揽着她的双腋,提抱小孩儿般,将她提起来,放在身前站好。
又怕她是真的摔疼了,站不住。扶在那紧俏腰背上的双手,也就没撤开,权当个支架。
一地狼藉,灯光如豆,锦屏边上,一对壁人,三寸之距,额心低着下颌,胸膛挨着起伏,呼吸缠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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