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他们是不是打扰了人家小两口的卿卿我我?那对男女,就那么上下抱得死紧,两人身上也就沾了些尘灰木渣,应该无大碍。看不清那男子是何神情,只见着被压在椅上的小娘子,一双剪水美目,蹿着星点火苗,冲他们怒目相向。
不知是恼他们撞倒了木墙,还是恨他们太快揭开了扣在桌上的遮挡。
☆、表白
随着那道不经事的木墙倒塌,裴煊心中也有些东西,一阵摧枯拉朽,垮得一塌糊涂。
一直以来,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心中的堡垒与防线是烂泥糊就的,他一直挣扎在崩溃边缘,坚持得很辛苦。不需要什么醍醐灌顶的刺激,也不需要什么痛彻心扉的震撼,只需要一个蚍蜉之力,轻轻一推,就会坍塌成一地零碎。
这繁楼阁子间的木墙,就是这股细微之力,轻薄的木料,倒在身上,不甚痛痒,却隔着皮肉躯体,震碎了心中的烂泥,让他豁然开朗。
故而,当身下压着的柔软小人儿,吐着桂香气息,凑在他耳边,不知畏惧,只管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时,他说了实话。
说实话的感觉,真是畅快。
无论她做什么,他的确都……很喜欢。即便她使些阴暗的小伎俩,搅了他的婚事,他居然也……很喜欢。心中如释重负,蠢蠢欲动,再也冷不起眉目去瞪她,板不起面孔去训她……他的确是入了魔障了,裴煊心想。
那群打架的醉汉,抬开木板,被底下的小娘子瞪圆了杏眼怒视着,又扬言要告他们聚众生事,自知理亏,赔笑,赔罪,赔礼,最后,还赔了一桌子的酒菜钱,才算了结。
裴煊看着那个精明能干的小娘子,几个不怒自威的眼神,寥寥几句连唬带吓,就给他省了一大桌子的酒菜钱,竟越发喜欢了。又被那几个醉汉,误认为他俩是夫妻,一口一个你家娘子地称道,听得心中酥麻,禁不止抬手揉了揉身边小娘子的乌发,然后拉着她出了阁子间。
那禁情错爱的魔障,入就入吧,他也不想走出来了。不疯魔,不成活,他再不任性点,都快要干涸枯死了。
走廊上笼灯摇荡,丝竹悠扬,侍者穿梭,酒肉飘香。帝都御街繁华地,迎面擦肩陌生人,本就是怂恿世人今宵有酒今宵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去处。
行了几步,见着牵着的人尚还乖巧,裴煊便拉着她加快脚步,穿廊,转角,上楼,一阵奔走,径直攀至繁楼最高层的平坐露台上。
玉京酒楼,通常两层相高,而三层的繁楼,便是一个能俯瞰帝都街景的稀罕高处。幽蓝暮色下,灯火璀璨,星点成片,如置身银河。屋舍林立,街市繁华,一座夜而未眠的皇城尽收眼底。夜风微凉,拂面而来,吹得人心胸都要格外开阔些,脑子,也格外清醒些。
这座帝都城,他与她,在此出生,在此过活,也将在此终老,身前荣辱身后名,皆与它同在,别无去处,别无选择。如果非要逆着它的规则来,那么,便会有些犹如洪水猛兽一般的难处,需要去面对与解决。
“阿奴,跟着我,会很难……”裴煊怕的,倒不是自己艰难,而是耽误连累了眼前人。
“我不怕!”身边的人却答得爽快。只要你愿意让我跟,我还怕什么?安阳公主最不缺的,就是大无畏精神。
“有些事情,我尚还不能做主,所以,我暂且不能给你任何承诺……”裴煊又说。要想纵身一跃,坠入情海爱河,得先坦陈自己的局限与无能。裴氏家训,家国为重。国与家比,国为重;家族与个人比,家族利益为重。他的姻缘与情爱,要想两全,很难,很难。不过,既然将话说出了口,他的余生,假以时日,拼尽全力,也决不会辜负她。
“我不在乎!”夜长欢收回远眺的视线,微微偏头,略略挂笑,看向身边那个一脸凝色,满口慎重的裴大人。
这……算是在向她表白吗?怎么听着像是交底与坦白,还有警告。不过,他说的那些,她确实不怕,也不在乎的,反之,他终于开诚布公与她谈这些,她便知,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了。一个人孤军奋战,厚着脸皮往上贴的时候,她都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鼓起勇气,以后,两情相悦,心心相印,还有她跨不过去的槛,翻不过去山吗?
裴煊亦转头,看向身旁的豪气之人,对上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仿佛天幕上的星空,地面上的银河,齐齐蕴含在她的瞳色里,整个帝都城的恢弘气魄,都被她收在了眼底,大气,执着,豪爽,无畏。偏偏那玉面微扬,琼鼻挺秀,樱唇微撅,确又是另一种……诱惑。
裴煊便觉得,自己那手臂,有些失了控制,往身侧一探,勾住那纤细腰身,往身前一带,便将那柳枝儿般的人整个给勾至身前,一低头,刚好够上那张仰面看他的小脸,半翕的小嘴,唇色丰润,溢出半声惊呼,他脑中一空,递唇上去,便将人与声,齐齐吻住了。
多说无益,还是做点什么,更实在。
……
良久恍惚,不知斯世。从唇间所触,至心底深处,从通身的紧张与消融,至周遭的温柔夜色,迷醉灯火,浑然一体,混沌一片,分不清物我。
待到裴煊终于放开她,垂头在她耳侧,低低地轻笑,微微地喘息,夜长欢便勉强站直了,退开一步,看一眼帝京夜色,远处的喧嚣,楼下的酒香,灯火中的尘雾,身临其境,再真实不过;再伸手去摸了一把裴煊的额间,温凉温凉的,确认不是烧糊涂了;又使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钻心地尖疼,也不是她自己在做梦。
然后,一向厚颜的安阳公主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过去,双手扶了阑干,凭栏而立,冲着眼前的璀璨红尘,兀自……傻笑。
裴煊居然主动亲吻她!
一向不近女色,高傲冷艳的裴大人居然主动亲吻她!
唇热舌烫,在她口中,吃了半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
于她而言,不就是一切吗?一切痴求的,一切妄想的,不就是这一口主动吗?可这突然间没半点预兆地,起唇,撬齿,捞舌,送到她口中来,她那个小心肝儿哟,颤得如风中落叶。遂倾身在阑干上,借着散漫之态,平息自己的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心满意足……还有心中羞涩。
她其实就是一只压根没见过荤腥的纸老虎,就这么点真章,已经足以让她心中擂鼓,面惹桃花了。
裴煊见她那扭捏光景,心中暗笑,却不戳破,复又探手过去,将她揽肩搂腰过来,又是一番贴面抵额的浅浅亲昵,既是餍足回味之回甘,又有意犹未尽之酸胀。大约,压抑得太久的情愫,一旦找到了释放的缺口,便犹如洪水开闸,猛兽出匣,从星星点点,丝丝缕缕,很快就会变成绵绵密云,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其实就是一只饿了几百年的饕餮兽,就这么点真章,还不够塞牙缝。
故而,裴煊不由自主手臂一紧,复又低头下去,想将刚才的滋味再细细地尝一尝,怀中的人却一个偏头,跳将开去,笑着邀他:“我们……去逛市集?”
幸福来得太快,她还是需要再冷静冷静。
夜长欢说完,也不等裴煊搭话,便主动牵了他的手,拖着他下楼梯,出繁楼,穿过平康坊,上了东市夜集。
两个人,生得珠玉流光,穿得锦绣华贵,宽衣广袖下面,手扣着手,慢悠悠地在夜市上走,从西头走到东口,卖细物的摊贩,做小吃的挑担,看杂耍的人堆,演皮影的戏台,看相算命的茅山道士,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一路溜达过去,又从东口溜回西头。
说实话,在那人头攒动的夜间市集上,在周遭过往的市井布衣,升斗小民之间,这对男女,还是有些招摇了。
夜长欢在接连顶撞了几个行人的注视目光之后,便想要缩手回来。毕竟,玉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东市离永安坊又近,万一遇见个把熟人,终是不妥。她倒是无所谓声誉,可是,裴煊也许会在乎。
哪知袖中那只大手,没给她挣脱的机会,反手将她紧紧捉了,就那么大刺刺地走了一路,硬生生地,走成了东市夜集上的一道闪亮风景,无限夺目,也没有松一丝儿劲。
“阿奴,是你先招惹的我,如今我认了,你便断没有回头路可走。”
街市喧闹中,夜长欢依稀听见身边的人,说得狠绝,袖中皓腕,亦被他抓得死紧。
“我……罪过……”夜长欢陪笑。她心里想说,求之不得,奉陪到底!侧头去看,却见裴煊并没有看向自己,一张玉琢的清隽侧脸,举目远处,盯着灯火阑珊之地,眸中幽明闪烁。
她本也没有在意,顺着那直硬的视线,一眼恍过去,也没见着什么打紧的事物,只当他在看着虚空发狠。可再定睛仔细看了,待看清楚那阴暗处站着的人是谁之后,又揉了揉眼睛,生怕是光线反差太大,看花了眼。
那昏暗街角处,停一辆比夜还黑的马车,车窗帘子微掀,露出一只白皙玉手,车窗旁侍立一人,一脸惊色地看着她与裴煊。
那个人,是裴皇后身边的青檀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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