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阿媛披散了头发,梳理了一番,又脱下外衣挂到一旁,准备歇下。转身时,正瞧见桌上的铜镜,便又坐到桌边,细细朝镜中端详。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蛋,皱眉时,额头却有了隐隐的几条细纹。那是以前绝对没有的,但她又说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有的。
催人老的并不是岁月,而是那些郁积在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罢了。
阿媛朝镜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管怎样,活下去是好的。
她今天很厉害呢,以后人家都不来找她麻烦了,也让许多人知道她并不是好欺负的。
如果当初对待吴有德,她也有这种气势和头脑,也许就不必多吃那么多苦了。
可她知道,并非她变聪明了,只是,世事已将她逼迫得聪明。
阿媛看着镜中的笑,越看越像带着些苦涩,干脆不笑了,朝着镜子使劲吐了舌头,翻了白眼,像小时候伙伴间的恶作剧。看着披头散发的自己大半夜在镜中扮鬼脸,顿时觉得又怪异又好笑,自己真是幼稚极了。她笑出了声,笑得翻倒了镜子。
院墙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在深更半夜蓦地响起,真像惊雷那般骇人。阿媛吓得立马止住了笑,那声音,像是有人从院墙上摔下来了,她似乎还听到那人压抑着“啊”了一声,是摔疼了吧?
也是,石寡妇家的墙,可比一般人家高。
是小偷吗?村里多少年没听说有小偷了?小狼就守在门口睡着,有陌生人来它不可能不叫。除非是……!
阿媛听得隔壁石寡妇还有鼾声,心便放下一半,披上外衣拿了灯盏便朝外走,开门时小心翼翼,生怕就吵醒了石寡妇。
如果石寡妇知道了闰生半夜还来找自己,非得把他打得屁股开花不可。可张老三那边刚平息下去,阿媛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得好好想个办法把闰生哄走,且让他以后都别来找自己才好。
正思量间,人已走到院墙处。模模糊糊中,看到确实有个人影,他晃动着手臂,好像是在掸身上的灰尘。看身量,倒是与闰生相仿的。旁边的小狼正伏在他脚边,温顺地摇着尾巴。
白天自己对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还有……他该被那么多人吓坏了,如今偷偷来找自己,一定很多委屈和不甘要倾诉。
阿媛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夏夜的风轻轻拂过,鼻尖突感有种奇异的味道混杂在凉爽的空气中。
“我身上有股桐油味儿,你闻不惯吧?”
“没事儿,我不觉得难闻。”
……
阿媛脑中突然冒出小时候的一些往事。
下意识举起灯盏一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青竹哥,你回来了?”阿媛压低了声音道。
颜青竹但觉自己心头无数个念头,见到她安然无恙,忽而心安,全然忘了上一刻摔得那叫一个疼。
☆、第33章
“嗯……”颜青竹见她笑盈盈的样子, 却闷闷应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阿媛低声笑道:“是不是我刚才一笑,把你吓得摔下来了?真是对不住了。”
颜青竹知道阿媛打趣他, 伸手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阿媛心想他这么晚还过来,一定是知道了白天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走到一边开了门, 示意颜青竹到外面说话。
门轻轻地吱呀一声, 两人都斜着身子出去,又回身合上门,小狼却趁机钻了出来,照旧伏在颜青竹脚边。
两人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头。
“青竹哥, 早间的事儿, 你都听说了?”阿媛知道他必会问, 便主动些。
说到此事,颜青竹轻哼了一声,柔和的脸突然冷了下来:“我刚刚才回来, 若不是恰好焦三柱来管我借大背篓, 我还不知道今天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那日说要与我同去沈庄,临了又说不去, 是不是今天的事情你早有预料?为何不与我商量?焦三柱说, 你讲了许多朝廷律法,是不是那日送我走后,你去找过袁讼师?”
“我……”阿媛想不到他心思这般通透, 还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原来他还能推知到自己的心事和行为。
“你这些天都在忙着做伞的事,我不想你分心。”
阿媛抬头看颜青竹,映着月光正好看到他眉头紧锁。
“没事儿,我今天可厉害了,张家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阿媛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
颜青竹点点头,眉头微微舒展,道:“焦三柱也说你今日像换了个人,可惜我没看到。”
说罢,又微微叹口气,“你还和以前一样……觉得我……不是能帮你的那一个?”他怅然地紧抿了唇。
阿媛一怔,想不到他竟误会了。心头一阵酸楚,不自禁斜斜地依到他身上,松松地搂了他的腰,喃喃道:“不是的,我是想告诉你的,可又不想耽误你……以后大事小事,都和你商量。”
颜青竹诧异于她今日这般主动,往日他想搂着她,她总是躲躲闪闪的,如今感觉她温软的身子贴着自己,像只小猫一样怯怯的,顿时什么埋怨都没有了,喉头滚动了一下,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两人间顿时呼吸可闻。
阿媛莞尔一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刚点灯的时候,就听到院墙上有声响,以为是野猫便没在意,如今知道是他在院墙上趴了许久,应该是瞧着石寡妇睡下,不好敲门进来。
“青竹哥,你这爬墙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呢。”
颜青竹知道她是说小时候,自己趁着柳巧娘睡下,悄悄去爬她家墙的事儿,顿时一阵好笑,“还好那时候你娘手下留情,没把我的腿打断,否则今天这墙就爬不上来了!”
待他说完,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倒是阿媛先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又示意颜青竹禁声。
屋里的老床板发出咯吱一声响,应该是石寡妇翻了个身。
两人听到这声,也不知道石寡妇是不是被吵醒了,一时不敢言语。
过了半晌,屋里鼾声渐起,两人才松了口气。
“青竹哥,要是你没摔下来,还打算在墙上趴多久?”阿媛笑着,低声问道。
颜青竹尴尬地挠起后脑勺,半晌才老实地回答道:“等你熄灯了我就回去。”
他回来的时候就晚了,若不是恰好碰到焦三柱,都不知道今天的事儿。虽然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但还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眼。他放下背篓,饭都没吃就往石寡妇家赶,可终究还是迟了。石寡妇已歇下,天色黑漆漆的,他不好意思敲门。可阿媛的灯还亮着,他想她一定心里难受得睡不着,毕竟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在身边。
爬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不觉得自己该做君子,他本来就是山上长大的顽皮孩童。他就隔着屋看看她,孤灯下一束瘦弱的剪影。她睡了,他就安心回去,明早上再来。
没想到,他却意外地把石寡妇与阿媛的话听了七七八八,对早间的事更加清楚了。心里虽是和石寡妇一般替阿媛打抱不平,但转念亦觉得阿媛的做法是为着长远安稳的。
阿媛听他回答,心头暖暖的。这种暖意一直都有,这些日子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她觉得这种暖意越来越浓。
“你敢翻墙,怎么就不敢翻到屋里来?”阿媛打趣道。
颜青竹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觉得她近来越来越调皮了,不过倒是很满意她这样,因为这是对他的特殊待遇。
“你以为我不敢吗?”他淡淡道。
阿媛脸一红,没有说话,把头埋到他颈间,呼吸着那里带着淡淡汗味的男子气息,觉得心里踏实不少。纵然以前的日子不好过,可以后有了眼前这人,日子定然越来越好的。
那一呼一吸间的暖意朝自己喉头袭来,颜青竹一时竟有些心神荡漾,不自觉将她拥得更紧。想到她今日差点被逼嫁给别人,他更生出一些失而复得的感觉。
“阿媛,真的没事了吗?”颜青竹的声音有些沙哑,或是疲惫,或是担忧,“别再瞒着我什么,外面的风风雨雨本就是男人来挡的。”
“真的没有了。”阿媛柔声道。
两人没再说话,只紧紧拥在一起。
半晌,颜青竹去握她的手,觉得有些冰凉,抬头看她,单薄的外衣松松搭在肩上,一头乌发披散到腰间,虽是夏夜,但山间仍有寒凉之气。
“阿媛,若我没来,你早该睡了吧?现在见你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你也赶紧地进屋睡了,小心着凉。夏天又闷又湿,伤风不好治。”
说罢,便推门让阿媛进去。
小狼见颜青竹要走,便咬了他裤腿,颜青竹驱了它,它又跑过来咬住阿媛的裙角。
阿媛提起裙角,小狼仍旧不松口。阿媛怕它叫出声,便俯身抱起小狼往门里走。却在起身之时,不慎掉落一物。
颜青竹顺手便帮忙拾起,摸着是纸张,便不由多看一眼。月光下甚是模糊,却看得出是写了字的东西。
阿媛见被他瞧见了,也不隐瞒,放下小狼道:“这是我的庚贴,没想到竟是在张家手上。”
颜青竹一惊,这才就着阿媛放在地上的灯盏仔细看起来,写的果然是阿媛的生辰八字,用的是大红纸,印有各式泥金吉祥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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