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细说间,谢姜已是念头急转,依照惯例,高阳峻设宴不会只邀饮十几位。他会事先按官职草拟名册,而后依名单下贴子。
得贴者有人欣然前往,也有人中途离席,更有人压根儿就末到。
这些人中,赴宴者未必与陈元膺走的近。
末赴宴者反倒是刻意有意,隐有避嫌的意味。
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到底如何,仍需查证。
其时自安远第二次开口,谢姜便开始思忖,及至他话音落下,她已是心里有数。
既然心里有了数,谢姜抬眼看了安远,细声道:“待会儿凤台会送郎君去夜澜听雨湖,那里我已令人摆下酒器毡毯郎君先赏景罢。”
安远眉眼一弯,揖礼道:“如此远先暂别。”说罢,瞟见凤台上前掀了毡帘,他便撩起袍摆登船。
马儿蹄子上裹了厚厚的棉毡,且地上又积雪覆盖,船行起来自是无声无息。
眼见船儿如风行水上般出了林子,谢姜这才细声道:“现下需做两件事。”
乌铁山眉宇微沉,上前躬身揖礼。
谢姜眸光自他脸上一扫,伸出食指来:“派人查清高阳峻下贴都宴请了何人,这些人当中,有几人未赴宴,又几人宴至中途离席,再宴散时几人留宿。”
方才谢姜与安远说话,并没有背人或压下嗓音,因此两人几问几答,乌铁山自然听个清楚。
乌铁山浓眉微敛,肃容道:“是。”
因谢姜方才说的是两件事,应过这声,乌铁山仍旧躬身垂手,等着听下文。
谢姜却没有再开口,她只转眸四望。
此时黄昏将近,太阳映着积雪发出灼眼的亮光来,而山影树影在雪地上婆娑摇曳,看起来一片静谧。
只静谧里隐有肃杀之气。
血雨腥风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掌握先机主动。
望了片刻,谢姜这才细声道:“以上如若查清,抄录四份,一份送于小封王,另一份送于萧仪,再两份,一份拿去给公子,明白么?”
贴身做了几年随侍,乌铁山自知谢姜但凡有动作,便是已深思熟虑,这会儿听得查深之后还要将抄录送于小封王,这汉子不由纳罕。
乌铁山几思几想,低声问:“抄录送于封王要怎么送?仆愚钝,请夫人明示。”
“也罢。”谢姜转眸看了他,轻笑道:“看来我需说透了你才好作事。”说罢一顿,便又道:“你不妨将记录一并送于高阳峻,并言他于府邸大肆宴客王宫里那位有些如此一来,高阳峻自然会将记录上呈封王。自于底下封王会怎么想又怎么做,我等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她前话故意说得一半儿,叫人听起来,反而有种得知高阳峻宴客,封王万分不满,又或是暗起疑心的意味。
乌铁山仔细品了意思,待品明白了,浓眉一颤,索性揖礼道:“仆便照夫人所言照搬仆先送夫人回半间亭。”
当日晚间亥时初,新都高阳峻府邸。
管事匆匆去正院,其时高阳峻新得了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儿,用过饭食便去后园暖阁里赏舞。
管事跑去正院找不到人,便又撵去暖阁。
众人均知高阳峻雅性上来,最厌有人打扰,只这会儿管事哪还顾得上这些,进了门便贴着墙角摸去上首榻后,低声道:“大人。”喊过这声,便将拢在袖袋内许久,似已捏的粘腻发潮的信囊递上。
高阳峻微挑了眼角,斜瞟了眼管事,抬手接过来。
管事看他拆开信囊,忙吩咐一旁服侍丫头“揣灯过来,快些。”
观美人儿跳舞又非看书写字,因此众仆役便收了小灯只留下半人高的大灯。
现下管事儿要灯盏,垂手立于上首的两个小丫头着了慌,两人一个转身去寻,另个机灵些的忙掏出火折子,上前道:“大人若是先用它罢。”说着,抖手一晃。
高阳峻便借了光亮展开信纸。
纸上只分三段,前段列了三人,中段记下六人,六人之后以墨线隔开,又记了七人。
高阳峻粗略一扫,不由皱眉斜看管事:“此不是前几日邀宴名册么?抄录它来做甚?”
问过这话,高阳峻便又拿了信囊来看。
信囊之上空白一片。
高阳峻神色陡然一凝,抬眼扫了水榭之内道:“尔等退下。”
众姬人早瞄见主子似是有事,只他不叫停,各人便仍随着弦乐鼓点搔首弄姿。
这会儿听得高阳峻开口,众姬人扯袖提裙,忙不迭退去榭外。捧笙架琴的几个乐师亦闷声跟了出去。
屋子里刹时一静。
管事这才抬脚前踏半步,弯腰贴近高阳峻耳畔道:“两刻之前,此信囊凭空出现在奴房里,其时另有一纸。”说着又从袖袋里掏出来皱巴巴一团:“约是来人怕奴将信扔了,便又顺手留了几行字。请大人过目。”
高阳峻脸色阴沉,又拿过这皱巴巴一团,待小心展开来看时,纸上只两行潦草小字“君前两日于府邸里大肆宴客,王宫里那位有些”
“只写半句?”高阳峻盯着“有些”两个字之后那一串子墨点儿,不由倍感头痛,想了想,便瞪眼问管事“没有再仔细找找?”
管事抬手擦汗:“奴找了,只这些。”说罢,眼珠一眯,压了嗓音道“许是这人与大人交好,偏此事又不能挑明了提醒便只好出此下策。”
近两年小封王对世家打压愈发厉害,但凡沾上盐、铁、米粮等物的官职,一概不任用出身世家的子弟。
众世家对此也是颇有微词。
亦因此各大世族虽非挑明结盟,相互之间倒是暗里帮衬。
高阳峻看了信纸,愈看眉宇间阴沉之色愈浓。
☆、第147章 一纸激起千层浪 二
管事见他脸色沉的仿似能拧下水来,不由小心翼翼问:“这人抄了大人宴客名册是要暗示大人甚么?”
暗示甚么?无非是宫里那位生了猜忌之心。
不对!此宴是为小陈候接风洗尘,是依礼仪来做的
高阳峻盯着纸上十几个人名,神色忽肃忽缓,一时变幻不定。
管事觑了几遍他的脸色,便垂手躬身,只闷声站一旁等着。
思忖再三,高阳峻指了纸上第一行道:“这三人没有来。”说罢又指第二段“这六人中途告辞。”说罢,指尖儿向下重重一点:“这七人当晚留宿于府。”
留宿府里有甚不对管事听了愈发糊涂,只再糊涂这会儿也知道不能问,这人便迟迟疑疑,只拿眼扫瞄信纸。
高阳峻略阖了眼为小陈候洗尘,未赴宴者,表明不屑与小陈候结交中途离席者,一则表明是敷衍,二来极像是两不得罪而留宿这些,有人受了小陈候送的美人儿,亦有人点了府内姬人狎玩。
末赴宴者,小陈候派人每府送上两个美人儿。
两个美人儿!
且当时小陈候笑言,这些美人儿舞技超群他为甚提起“舞技”时拖长腔?
想到当时陈元膺似笑非笑,乍看像是漫不经意,高阳峻愈发觉得不对。
难不成小陈候借宴饮做了什么勾当?
“派人查查这几人近些天都做了甚事。”高阳峻一时面沉如水,低声吩咐过,便起身离席:“唤奴婢来与某更衣,某要即刻进宫面见大王。”
“是。”管事瞄见他将信纸信囊一股脑掖入袖子里,忙转过身去一溜小跑出门。
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便有些昏暗。
留白掀起帘子一角,眼见萧仪眼睑微阖,看不出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这汉子便低低咳了一声。
“何事?”萧仪睁开眼来,眸珠斜斜向帘子一扫。
“属下以为主上未醒。”留白这才蹑足进了内室,待离床榻近了,便掏出信囊捧上:“方才乌老大送了此信,请主上过目。”
若是讲外院,内院与客院仅隔着条不过三四丈的石板道。若是讲内宛,亦不过隔条小河又一片梅花林。
甚事不能当面说,要费功夫写信?
萧仪眸中几分疑惑不解,又几分好奇有趣,接过信囊,食指中指伸进去狭了信纸出来。
留白忙转身去窗下将揣来榻边。
细细看过几遍,萧仪唇角一勾:“九夫人倒是省事儿。罢了调人将所有收受陈元膺美人儿的这些人看起来,毋要漏掉一人。”
主子冷不了发这样的话,且揣灯时留白不经意也瞥了几眼,两个巴掌大纸片子上一串人名。
且上头有的用墨笔圈起来,又有姓名前点了小点的。
“主上这些都看起来?”留白又瞄信纸,瞄的几眼,方抬头问自家主子:“这些人都收了美人儿么?”
萧仪微微勾了唇角,笑道:“除去上首三人,其余十三人都要查。查探清楚了,亦要记录两份,一份拿去舞阳交与九公子,另一份送于后宛交于九夫人。”
不是夫妇两人么,怎会一人一份?留白寻思几寻思,心知问也是白问,便索性揖礼应下。
锦帘掀起又荡下来,案桌上的烛光跳烁不定,似是将熄。
听得留白去远了,又陈大医“吱呀”关了厢房门,再见房里铺了厚厚毡毯,萧仪索性赤足下地,慢慢踱去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