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婆记得,这是当年姜虔安置自己的城外小苑,十多年前,她也是从这里离开,离开姜国留在了阳城外的义庄。
芳婆拂过沾灰的家具器皿,这里的所有都是按着自己的喜好置办,大到雕花床,小到一只铜镜,都是姜虔亲自挑选,只为心爱的女人,辛摇光。
芳婆拾起梳妆台上被灰尘盖住色泽的铜镜,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缓缓贴近自己的脸——镜中倾世娇容,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苍老丑陋,女子鬓角掺白,青丝仍是如瀑垂落,眼角淡纹若隐若现,却别有轻熟韵味,眸中世事变幻,却深蕴当年幕幕。
芳婆摸向镜中褪下老妆的自己,她更确定自己是梦中之人,只有在梦中,自己才是那时的摇光女。
屋门轻轻推开,栎容端着热水迈进,见着手执铜镜看得出神的芳婆,栎容踌躇少许,咬唇低喊了声,“芳婆。”
——“嗯。”芳婆随口应着,忽的嘎然凝住眼,铜镜里映出身后栎容,芳婆指尖一松,铜镜滑落掉地,发出哐当一声,惊碎了她的深梦。
芳婆不敢转身,中衣掩住的朱砂蝶因着紧张而微微惊颤,“阿…容…”芳婆捂唇喃喃着,“你…都看见了…”
栎容放下碗盅,屋门外,薛灿也步步走近,芳婆心头一紧,垂下双眼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薛灿夫妇。
——“你不叫芳婆。”薛灿沉着的看着她强作支撑的背影,“你叫摇光,是夫人在马场时的贴身婢女,二十多年前,你忽然失踪不见,夫人顾念主仆情意没有大肆找你,她想你谋一个前程也好,没人知道,你悄悄跟了太子虔,我的父亲…摇光,我说的…对么?”
栎容拉了拉薛灿的衣襟对他摇着头,芳婆的病才有些好转,要是再被薛灿的话刺激到,可别又晕厥过去。
“阿容,让他说。”芳婆索性转过身,捋开青丝对视着薛灿眼中的精光,那双眸不再失神恍惚,虽然还在病中,却又恢复了平日的机敏,露出不服输不胆怯的气度,犹如多年前为了姜虔无所谓逐日去爱的辛摇光,“他连摇光跟了太子虔都知道,你这个夫君,当真是有些能耐的。”
“雍华宝图,也是你为我父亲得来的吧。”薛灿黑目灼灼,与芳婆四目对峙,渴望看穿她深藏的秘密。
芳婆笑而闭目,“姜虔说不会让你被宝图所诱,世上也不再有摇光这个人,雍华宝图,你又怎么猜到是我为你父亲得来?”
“父亲说,赠他宝图的那个人,愿意倾尽所有,许他雍华霸业。能甘愿为一个人倾尽所有的,一定是最最爱他的人。星目烁烁兮,恰似…摇光。”薛灿低咛,“摇光,不是你,还会是谁?”
薛灿注视着她酷似母亲的脸,“你真的很像我娘,可惜父亲爱的并不是他的太子妃,我娘不过是你的替代品,她深居宫中,外人都以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有人知道,她从来没得到过夫君的心。”
芳婆幽然低笑,眉梢划过一丝得意,但那得意匆匆不见,又变作无尽的遗憾,“那又怎样?至少姜虔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她想见时,就能一眼看见,她习以为常的,却是别人遥不可及的。薛灿,你父亲沉心国事,就算我悄悄跟着他,一月也只能见他一两次而已,我孤单一人避世活着,只因为他。他爱我不假,但我却得不到他。听你的话音,好像有些怨恨我从你娘身边夺你父亲,但照着说来,似乎我也不欠你娘什么。”
芳婆走向薛灿,探头端详着他俊美年轻的面容,低声又道:“你娘,至少还有你这个儿子,而我,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这么像我娘,还有夫人…”薛灿魔怔般凝住眼,这张脸恍然和逝去的母亲叠在一处,对他幽幽笑着。
芳婆目露神秘,许多事情在她心里憋藏了太久,太子虔活着的时候,她不能对旁人诉说,太子虔死后,她也无力对人倾吐,又能与谁说出?赶尸人栎老三?小丫头栎容?不如埋在肚里,等到老死和自己一道埋进棺材。
这一刻,芳婆忽然很像把一切都说个干净,告诉面前这对夫妇,让他们知道所有,来评判辛摇光的这辈子,有没有选错,又有没有做错。
“阿容。”芳婆喊了声,瞥了眼自己随身的包裹,“把那拿来给我。”
栎容捧起包裹递去,芳婆不急不慢解开,一双明眸仍是定在薛灿脸上,“薛灿,你刚才说,辛夫人顾念主仆之情,没让人把我追回马场,让我谋一个好前程。主仆之情…”
芳婆淡淡笑了声,“辛婉确实对我宽厚,我做她婢女那些年,她待我和颜嬷如姐妹一般,所以颜嬷也心甘情愿陪她远嫁,二十多年都回不去故土,老死异乡也无所谓。她对我,真的很好,真的…像是我…嫡亲的姐姐。”
芳婆摸到包裹里冰冷的碧玉佛坠,指肚摩挲着上面雕琢的“芳”字,捻起红线提起,在薛灿眼前垂荡着,“薛灿,你见过这枚碧玉佛么?”
“夫人的…也有同样的碧玉佛。”薛灿盯住那枚佛坠,从第一眼见到辛夫人,她日日都戴着这枚坠子,她明明有无数珍贵罕见的珠宝,但唯独最爱碧玉佛,听颜嬷说,这是她父亲送给女儿的东西,佛坠的另一面刻着每个女儿的名字,夫人这枚刻着“婉”字,薛灿记得母亲的首饰盒里也有一枚同样的碧玉佛坠,只不过她几乎从不戴起,碧玉素雅,母亲觉得衬不了她的美貌,她更喜欢珠光宝气的首饰,戴在身上摇曳生姿,莞莞美兮,半疆绝兮,那枚佛坠背面,刻着一个“云”字。
“我娘,也有…”薛灿伸手攥住芳婆轻晃的碧玉佛坠,芳婆松开指尖,薛灿反转佛坠,黑目惊顿在那个“芳”字上,“芳…”
第148章 浮云间
“我娘, 也有…”薛灿伸手攥住芳婆轻晃的碧玉佛坠,芳婆松开指尖,薛灿反转佛坠,黑目惊顿在那个“芳”字上, “芳…”
栎容错愕看着, 眼睛直直愣在芳婆含笑的脸上,“芳婆…”
“辛氏族谱, 所有子嗣的名字都循着先祖拟定,辛夫人是长女, 唤作辛婉, 辛云是她妹妹, 按序取名做云,云字后头, 是芳。”芳婆轻柔诉说。
“芳…”薛灿低喃,“辛芳…娘不是辛氏小女儿, 她是次女,辛家还有一个女儿,叫辛芳。”薛灿震惊驻目, “辛芳, 她隐姓埋名叫自己芳婆…你也是辛家的女儿, 你是…夫人和我娘的妹妹,辛芳。”
“如此看来,你该叫我一声小姨妈才对。”芳婆低低笑着,饶有意味看着薛灿有些惊愕的脸色, “我娘去世前,爹为了让她无憾,送了这枚坠子给我,算是认下他和灶婢生下的女儿,我可以从马奴变成辛婉身边的侍女,对一个肮脏的马奴而言,已经是天上地下的改变,他觉得,我该知足感恩了。一个灶婢的私生女,是永远不可能被显赫的家族承认,此生我能跟在长姐身边做个侍女,就是莫大的恩赐。”
——“你说夫人带你和颜嬷像姐妹一样。”薛灿茫然道,“夫人仁厚。”
“辛婉确实是个大气的女人。”芳婆由衷道,“但她是父亲悉心教养出的嫡长女,可她再仁厚,也认定主仆有别,尊卑有分,她对我是很好,但再好,她也只当我是她的侍女,我替她梳头描妆也无所谓,但她要远嫁湘南,永远回不了姜国,为什么也非要拉着我一起?”
芳婆目露哀怨,声音也发起抖来,“我和她说,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她最得力的侍女,我们要相互扶持…我不想去,我真的不想去,就算是死,我也决不去湘南,我知道,去了那里就再也不可能回来。她从不问我和颜嬷真的想要什么…”
“那时你已经遇见了太子。”薛灿打断道,“你要和他一起,所以你才逃出马场,销声匿迹。”
“我和姜虔两情相悦。”芳婆轻绕发丝,眼神坦坦荡荡,“就因为我是私生女,不被家族所认,就只能做长姐的婢女么?她无奈远嫁,我就要和她一起?薛灿,我想过一死了之,就不用受命运作弄,悬崖边,我差点就一头跳下去。姜虔来找我,我听见紫梓马的声音…我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我要去死?爱一个人也有错么?只因我不是辛氏嫡女,我就不能和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他只能娶辛婉辛云,维持和马场世代的盟约…”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薛灿深宫里娇美的母亲,她看似坐拥一切,但她眉间的欢畅却如浮云一般,宫人们窃窃议论,说太子妃得尽恩宠,却好像还是不满足所得的一切,也许美人就是这样,生的越美,心气就高的无法估量。
母亲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她对华服珠宝的兴趣远远大过她的儿子,国破时分,她注视着带领少年死士往宗庙去的儿子,她眼中没有痛苦不舍,她镇定的走上离开姜都的马车,循着生路而去。
也许母亲也知道,太子的心里并没有自己,太子虔给了她作为女子的所有荣光,唯独给不了他的真情。云姬再虚荣浮华也是个女人,女人的细腻心肠让她洞悉所有,虽然她不知道另一个女人是谁,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从这个人手里得到自己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