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容抽出木簪,及腰的秀发如瀑散落,幽香溢满了不大的房间。
栎容执起妆台上的石黛笔,石黛漆黑,栎容将它佐以妆粉,就可以调制出和比肌肤深些的颜色,色彩调出,栎容对镜描面,她的动作娴熟自然,从左眼绘下,描至右颊,形如蜈蚣,盘旋俏脸之上,虽然是用妆描成,却如真正的刀疤一般,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阴森骇人。
面如鬼魅,手通亡灵——是为鬼手女。
栎容还记得,请父亲去湘南的那个黑衣人说过——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赶不了尸的。容颜可描可易,却还是学不了栎家的赶尸秘术。
鬼妆描成,栎容对着铜镜端详了会儿,又挽起秀发,束起阳城未嫁女子惯常的玲珑髻,发髻娇俏,却略显平淡,栎容将木簪斜戴,素雅里带着少女俏丽。
——“原本也是个绝色的可人儿。”芳婆走了进来,看着镜子里的栎容,低低叹了声,“这副鬼妆,哪个男人敢多看你眼?听婆子的话,跟姓关的去皇城,做成安乐侯的事,抹了鬼妆找个好人家…难不成,你想和婆子我一起老死在阳城这破庄子里?”
栎容盈盈起身,芳婆这才惊觉她已经换下了丧服,芳婆咧开笑脸,“不容易,是想通了?”
栎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锦囊,里头的金叶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是要离开,但不是去皇城,我要去湘南。”
芳婆眨巴老眼,背过身道:“湘南?还不死心你那老爹?七年,栎老三准在林子里被吃的骨头不剩,你去湘南能找出个鬼来。皇城有路你不走,非要去湘南做什么?昨晚,婆子我也听见…湘南来客,给你灌了什么*汤,竟能撬动鬼手女的身子。”
“我只是想知道…”栎容望向南方,“我爹最后…留在了什么地方。”栎容怅然垂目,“紫金府,你听说过么?”
芳婆苍目阴阴,“紫金府薛家…周国巨富…婆子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栎容收回望向南边的眼神,“薛家,能打听到我爹的消息么…人死必有尸,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认定他就是死了呢?”
“皇城有大理寺,你大可以求姓关的替你重查旧案…湘南薛家,不过仗着乌金巨矿富甲天下。”芳婆最后劝道,“婆子不信你能在湘南找到什么。”
栎容没有应答,她哗啦啦倒下锦囊里的金叶子,将锦囊小心叠好放进怀里,“还等着爹回来带我去添衣裳。你说薛家巨富,那我带着金叶子傍身也是多余,留给你替我收着。”
芳婆无奈叹息,“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金子,等你回来,就剩个空庄子喝西北风?”
栎容俏皮攀上了芳婆瘦削的肩头,顽劣笑道:“婆子真要抛下我,爹没了消息,你早该卷了钱跑路,还会留下教我手艺?义庄在,芳婆你也在,你不会走的。”
——“鬼精。”芳婆戳了戳栎容凑来的脑门,“也罢,攀不上皇城的贵气,替婆子多带些薛家的乌金回来,也不能白走了这一趟。”
——“什么是乌金?”
芳婆抚上栎容柔软的手背,“湘南产乌石,乌石可炼金,与黄金相融,便是世上最为坚韧的乌金,乌金价比黄金,又比黄金有更加多的用处…除了薛家和朝廷,寻常百姓哪个能有乌金?婆子我活到这把岁数,也想捧着乌金开开眼呢。”
栎容暗暗记下,轻轻捶着芳婆的背,“等我做成紫金府的事,向薛家要些乌金送你。”
——“没白疼你。”芳婆低低应着,攥住了栎容的手。
义庄外的山坡上,杨牧一手抓着馒头大口咬着,一手去摸那酒壶,仰头灌了大口,美的直点头,忽的看见坡下有人矫健的蹿上,杨牧才看清,一口馒头噎在了喉咙眼,指着来人呜咽着,“小…小侯爷…看…看呐…栎…”杨牧被噎的直翻白眼,猛灌酒水使劲咽下,“…栎姐姐啊…”
薛灿站立起身——换上白衣的栎容没了乌衣的污色,洁净得犹如池子里盛开的白莲,但她的眼睛又闪着炽热的光泽,一眨不眨的对视着坡上望着自己的薛灿,好似一团火。
她昂着昨夜用黑帕蒙着的脸,清晨的阳光直照在这张疤脸上,却没有让这张脸更加触目惊心。薛灿和杨牧都是第一次看见鬼手女的真容,杨牧不见惊色,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小侯爷,为什么…我觉得栎姐姐还是个美人…”
薛灿深目不动,俊美冷酷的面庞有一种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的柔和,就好像,他在昨晚初见栎容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她黑帕下藏起的脸。
——“栎姐姐。”杨牧抹干净嘴,“你背着包裹,是要出去游山玩水么?不如,和我去湘南如何?”
栎容把包裹甩给杨牧,挑眉看着不做声的薛灿,高声道:“听杨牧说,你娘亲没几日的工夫,既然如此,为了赶上你们的脚力,我也不用你俩雇最好的马车。但我,又没学过骑马…”
杨牧大笑,抱着栎容的包裹窜到薛灿身前,“栎姐姐,我的马好,你和我同骑一匹马啊。”
——“我要你家小侯爷带我骑马。”栎容挑衅的看着一言不发的薛灿,“小侯爷,你带是不带?”
杨牧吐了吐舌头,薛灿孤傲,在湘南除了他阿姐,从未正眼看过一个女子,让他和鬼手女栎容同骑一匹马…别人信不信杨牧不知道,但杨牧自己是万万不会信的。
——“赤鬃性子暴烈,除了我,旁人根本碰都不敢多碰一下,栎容,你敢?”薛灿自若的立着身体,杨牧悄悄扭头,隐约察觉出自家主子的异样。
栎容也不害怕,大大方方走到赤鬃边,伸手就去拉扯马缰,才要触上,手腕已经被薛灿紧紧攥着…
“我说了,赤鬃暴烈,你冒然去碰,它发起脾气可是会踢伤你的。栎容,你好大的胆子。”薛灿眼神凶狠。
“你的马踢伤我,我还怎么去给你办事?”栎容毫不示弱,“薛小侯爷能带我走,就绝不会让旁人伤了我,何况是你的马?是不是?”
杨牧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暗叹殓女无知无畏,居然敢这样口无遮拦的和薛灿说话。
薛灿没有松开攥着栎容的手,他桀骜的眉眼忽的舒展开来,凶意顿无变作一张笑着的脸,骤然绽开的笑容,如和煦的夏日清风,拂过草木丛生的山坡。
他笑起的样子,让栎容看得有些发怔,就好像是,外乡人第一次喝上甘泉水,那种回味无穷的甘甜,让人喝上一口,就永远都铭记在心上。
第11章 扯鸟淡
他笑起的样子,让栎容看得有些发怔,就好像是,外乡人第一次喝上甘泉水,那种回味无穷的甘甜,让人喝上一口,就永远都铭记在心上。
——“我能带走你,就不会让旁人伤了你。”薛灿低语,搂住栎容纤细的腰身,纵身跃上了赤鬃背上,“你一定不会后悔和我走。”
赤鬃忽的承受两人的重量,扬蹄嘶鸣表达着不满,杨牧指着栎容哈哈大笑,“栎姐姐,你早上一定吃的太多,小侯爷的马都不乐意了。”
栎容涨红脸死撑,“死杨牧,等我下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哈哈哈哈…”薛灿低低笑着,狠抽马鞭直朝南方驰骋而去。杨牧鸣起清亮的哨音,策马跟在薛灿身后。
阳城里,薛灿哒哒的马蹄声穿过阳城的城楼,踏着花岗石铺成的长街,离开阳城,他们还有至少三日的路程才可以到达湘南。
——“等等。”栎容拉住薛灿执着的马缰。
“吁…”薛灿勒住马缰,“怕了我的赤鬃?”
“等等。”栎容抱着马脖子小心落地,走到长街边几个衣着褴褛的妇人身旁,栎容从腰间摸出个瘪瘪的钱袋,蹲下身子,把几个铜板轻轻放在妇人脚边的破碗里。
埋着头的妇人们听见铜板声,怯怯抬起散乱的发髻,露出一张张丑陋可怕的脸,闪烁的眼睛里蕴着对栎容的感激,颤着手一枚枚捡起铜板,藏进了袖里。
几个妇人的脸上,有的是刀疤,有的是烙痕,她们的五官都清秀分明,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张是完好的脸庞,她们并非是生来如此,而是被人生生毁去了应有的容颜,顶着让人人唾弃的脸,在街角以乞讨为生。
杨牧环顾阳城长街,不过一条半里余长的街,每隔几步便是这样貌丑的妇人,不论是蹒跚的老妪,还是十几岁的少女,他们几乎衣不遮体,却都没有对命运的抱怨。
杨牧的脸上不见少年的桀骜,暗下明亮的黑目,仰头看着天上的红日。
薛灿注视着栎容的动作,“你认得她们?”
——“不认得。”栎容走回赤鬃边,摇头道,“我只知道,她们是姜女,姜国被灭,她们流落到这里。我不大进城,但每次见到,芳婆总会给些吃食她们。”
薛灿唤了声杨牧的名字,杨牧霎时会意,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翻身下马走近毁容的妇人,解开钱袋把大颗的银锭子落在妇人乞讨的碗里。
妇人哪里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惊得挪动着身子,口中发出惊讶的呜呜声,随即俯身向杨牧和栎容不住的磕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