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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腰 (风储黛)


他摇头,“儿臣昨日阅览文章,劳神过久,所以多吃了一些。”
“那么,深夜你调了全宫的黑甲卫搜查一个逃跑的美人,这事呢?”太后说这句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
孟宓关注的重点是,原来在他们眼里,她也是一个“美人”?没有人不喜欢听奉承话,孟宓真喜欢他们将这个庸俗的词安放到自己身上。
桓夙抿着一双凉薄冰冷的唇,金质的冠冕下,眼眸深处墨色如潮,他低着头藏住了所有惊疑,“孤不知此事。”
“夙儿,你毕竟是我生的,”太后由侍女搀扶着,微笑着走下来,凤冠高悬,宫绦繁复而妍丽,她的脸毫无岁月风霜的痕迹,有着上天独厚的优待,一举一动威仪内含,这样的威仪已刻入了骨髓之中了,她笑看着桓夙,“夙儿,偌大一人,你藏得住吗?宓儿已入宫了是不是?”
孟宓胸口一跳,原来,原来她入宫不是太后下的旨么?
那么就是桓夙……
桓夙咬了咬唇。关于孟宓之事,他已命令下去,不得对太后泄露只言片语,黑甲卫之中无人猜透他的心意,但桓夙唯一的想法不过是,他想试探一下,这宫中是否有人对他吃里扒外阳奉阴违。
如今看来,人还不少。
“夙儿,你真是为了她入了魔怔了,”太后低笑,“原本也是你喜欢她,让她入楚宫陪你读书的,母后的旨意不过迟了半日,人便直接入了云栖宫了。”
太后这话里机锋暗藏,丝毫不像来闲叙母子情深的,小泉子抹了一脑门汗。
桓夙低声道,“两道旨,不是更显诚意么?”
太后闲庭踱步一般,走到了屏风边,孟宓紧张得顿住了呼吸,唯恐被这个精明的女人发现不对,太后的抹了抹手指,指腹刮过屏风上彩绘的一副楚宫仕女图,美人鬓发扰扰如绿云,眉间飞黛,脸颊如花树堆雪。
桓夙没有回头,他仿佛不知道太后和孟宓只剩下一面之隔。
太后回眸,“既是两道旨意,为何用冒用母后的名?”

  ☆、4.师父

桓夙微愣,他拗过头,却没说一句话。
在楚侯十六岁之年,他的旨意尚且还不能未盖太后后印而独行其道,而孟家也极有可能虽令不从。
他不清楚太后以拟了诏书,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着太后名讳召孟宓入楚宫,反而太后一早便对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对母亲的忌惮和敬慕之外,楚小侯爷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两分少年人的无措。
他这神情很罕见,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过屏风仕女图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桓夙见状,趁热打铁,作揖状道:“母后喜欢,儿臣让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赶制一副簪花。”
他的心事在太后这里通透得如一面照妖镜似的,她也不与桓夙计较,丹凤眼挑起,雍容地抽开手指,“怎么不叫宓儿出来,我可多年未见她了,不知道是怎生乖巧。”
乖巧,桓夙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讽刺这二字与实物压根沾不上边,那实在是个坐吃山空还概不退货的笨妞。
“她在沐浴。”
桓夙小侯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宝装屏风后被压得小馒头胀痛无比的孟宓,险些呛出了一个喷嚏,可惜手不能动,幸得太后好像真听信了桓夙的鬼话,也没怎么怀疑,语调听得出一丝失望,“那母后回宫等着,让宓儿来霞倚宫一叙罢。”
转眼又扔了这么个大包袱在头上。
孟宓险些瘫倒,脚步声渐远,她艰难地从屏风后头钻出来,双手克制不住地揉胸口又胀又痒的小白兔,桓夙无意瞧了一眼,瞬间目光一直,脸色涨得通红,暗想起太傅教的“非礼勿视\",默念着迅捷地拂袖转身,那背影甚是狼狈仓皇。
“夙儿……“她在身后,语气透着些颤抖和不确定。
桓夙僵住了。
她敢这么唤他?楚侯的名讳,纵然其余十国的国君来了也万不敢如此狎昵相称,桓夙低眸,那五根手指僵硬得,好像动弹不得了。
他很想把稀泥糊在她的那张圆润如嫣果的脸上。
他很想欺负她。
他很想把过去的一切都讨回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那颗心好像被雷电了一下,深处的绒毛将他的那丝不安逐出来,变成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惊悚。
“夙儿,我要去霞倚宫,你会陪我么?”
该死,声音竟然这么软糯。
他半僵化状态的手开始颤抖,楚侯闭了闭眼,切齿拊心道:“去。”
孟宓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
她用了一日的时光,认清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天底下该没有比桓夙小侯爷更可怕的人物了,他就是一个瘟神,一个恶煞,有他陪,她就狐假虎威地多了一层软甲。
“夙儿。”她走过来,摸了摸他颤抖地垂着的手。
桓夙悚然,猛地抽开,狠狠地退了一步,这一步令年轻的楚侯撞上一支灯台,幽幽的烛火在有惊无险的摇晃之中被一盏一盏地扑灭,古拙的青铜弥散着湿润的锈味。
他怔怔地,有些惊惧似的看着自己的手。
孟宓戳在原地不动,想拉他一把,他自己又侧着后退,“别靠过来。”
孟宓难谙其意,但也不会不知好歹到那等作死的地步,她果然不动,乌润的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位大王。
才十六岁的桓夙,五官已出落得俊挺而极富张力,鼻梁高啄,两瓣薄唇微敛着,冰凉而疏离的眼眸,让人能从万千人中一眼辨别他的,他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如深渊,他就是那个拉你入深渊、坠落幽冥道不复万劫的人。
很快孟宓便发觉,他和太后生得没半分相似,除却深宫王廷里陶冶的秘而不宣的威仪,那些沉刻血脉之中的桀骜和雍容,他们的五官真的没半分相似。
孟宓出了会儿神,太后已走到了身边,深色凤凰裙摆曳了曳,孟宓恍然,才想起忘了下跪施礼,切切地要拜倒,却被太后一双保养得当的柔荑托了起,“宓儿,楚宫譬如你的府邸,你的母亲将你交与了哀家,日后,你便同夙儿一般同哀家亲。”
“太后?”孟宓忐忑得心脏似被谁顽劣地捏在手里,命运张开了促狭的笑容一般,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在一张无形的罗网里,再也挣扎不脱了。害怕、自卑、怯弱,她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样能帮到自己的,能予她于楚宫立足的本钱。
“宓儿,”太后纤长如雪的手指,挽起她的小臂,走到一旁的桓夙跟前,将她的手交到桓夙手中,可怜楚小侯爷愣了个神儿,才发觉太后这用意,这媳妇儿已经跑不掉了, “日后,你跟在夙儿身边,但有所求,可来寻我。”
桓夙冷峻的一对墨眉裂出了细长的褶子。
他可问东皇太一,问云中君,问大少司命立誓,他对这只恶劣的践踏完人却能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宓,他全无那种心思,他不过是为了报复她罢了。
报复罢了,罢了……
楚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红。
孟宓感到手心一片灼热,像被一团火焰裹着,又像捏着一块火凰玉,桓夙已经从脸烫到了指尖,他的脸白净剔透,肌理是完美无瑕的琉璃,他就藏在这片琉璃下,玲珑剔透,又深不可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孟宓,你的梦,永远不会醒了。
“夙儿,你的《礼记》和《乐记》已有小成,母后再为你寻个先生……”
“母后,”桓夙适时而入,掐断了这后面的话,他冷峻如峰岳的脸,下颚绷得很紧,“除了师父,我再也不认任何人为师。”
太后凤目微敛,想到多年前的太傅,眼色不禁怅然而复杂。
“楚侯在太傅面前承诺过,今生不认第二人为师,母后不强迫你,”她温笑着,目光转向孟宓,“宓儿,你是夙儿的伴读,哀家便给你找个教习的师父,你读书强过夙儿,他自然舍不得那张面皮,要更出类拔萃才行。”
太后自然知晓孟宓通晓经卷,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甚至比她吃的本事还要大。
孟宓唯唯诺诺地点头。
过了不到两日,太后找来的这位师父便到云栖宫报到了。
这两日孟宓发觉,桓夙不太喜欢亲自阅览文献,他批阅文章,必须由人念完,拣取关键信息一瞟,最后盖上印画上押,极少地会像模像样地批注几个朱砂字。
孟宓压下卷宗,口干舌燥,鼓着红粉如蜜的脸,谄媚地凑脸微笑,“夙儿,我可以吃了么?”
她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桓夙即便是拒绝,也断然不会用手里的狼毫甩一脸墨点子给她。
小泉子姗姗而来,在孟宓身旁恭顺地跪地,跟着俯首帖耳,行了跪拜礼,将这复杂的古礼行完方才缓过气儿来道:“大王,孟小姐的教习先生来了。”
桓夙脸色微沉,目光落到一旁孟宓的身上,她好像无动于衷。
也是,除了美食,好像也没有什么足够令孟宓心动了。
他伸掌撩开衣袂,从案前起身,走到孟宓身旁,单膝半蹲,泠泠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孟宓怕得发抖,他挑眉而笑,“我让御厨房炖了一只甫猎回来的野鸡。”
在孟宓的双眼清亮起来之后,他故弄玄虚地挑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嗯,碧螺虾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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