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谢迁带他来过这里,似乎也曾缅怀昔日,抑或是仅仅怀念当年的自己。
谢昀甩甩头,从烟雾般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对冉念烟道:“对了,冉小姐一定不是为了听我说这些废话的。”
冉念烟道:“我有两件事想请谢三少爷帮忙。”
谢昀道:“何事?”
冉念烟道:“其一,谢三少爷恐怕不知今日文庙旁的茶楼本是我父亲的产业,近来账册上有些古怪,我觉得薛衍似乎知情,想请谢三少爷帮我多留意着些,或是薛衍家中的情况,或是他的行踪。您也知道,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是不会打听一个陌生人的。”
谢昀道:“倘若真和他有关,也该是他亲朋的主意,冉小姐是不是有些别的猜测,不妨说说,我也好留意。”
徐安则接口道:“这事我稍后和你解释。表妹,第二件呢?”
他不知道,除了薛衍的事,冉念烟还有什么可托付给谢昀的。
冉念烟又道:“还有一事,说来有些强人所难。下月陛下将会去九成宫避暑,谢大人和我二舅父都在伴驾之列,到时方不方便去谢家走动?”
谢昀一愣,腼腆地小声道:“贵府的柔则小姐和我二姐关系要好,自然是方便的。”
冉念烟道:“那就过后再见了。”
谢昀还没完全清醒,再抬头,却见冉念烟已不见了,只有徐安则冷冷看着自己。
“终于回魂了?”徐安则道,“别找了,我表妹已经下楼了,我也要走了。你刚才未免太不矜持了。”
谢昀微微一笑,就此遮掩过去,道:“安则,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徐安则道:“那些话当着表妹的面不好解释,你知道我姑姑为什么大归了吗?就是因为一个薛氏。”
谢昀道:“薛氏……莫非薛衍他……”
徐安则道:“现在就是怀疑,你千万看紧了些,但要记着,罪不及子孙,更和侄儿无关,薛兄看上去不是恶人,不要为难他。”
谢昀道:“那第二件事呢?”
徐安则道:“我也不清楚,之前表妹也没和我提过去九成宫的事,恐怕要你自己猜了。”
他们相携下楼,各自归去。
回到家后,冉念烟先见过母亲,只见茶几上摆着刚翻阅过的邸抄,可见母亲也是关心西北局势的。回到房间后,她叫奶娘近前说话。
两月间,因为夏市宜的事,奶娘已消瘦许多,她行了礼,问冉念烟有何吩咐,却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夏家哥哥此时应该就在京中。”
☆、第五十五章
奶娘一惊,颤声道:“这是真的吗?”
虽然她不信小姐会用这种事情骗自己, 可还是一时难以置信。她已做好了与儿子生离死别的准备。
冉念烟点头道:“安则表哥见到他了, 三天前, 宫里的人从锦衣卫手里提人,他说有一个人很像他。”
奶娘问道:“什么叫很像?安则少爷又怎么会见到宫里的人?”
冉念烟道:“奶娘别忘了,他的外祖父是言官,言官虽然清正,可是清正背后,若无半分势力依持也是不可靠的,刘梦梁的义父, 当今的掌印太监就是何老先生背后的那股力量。安则表哥只见到一个背影,而且戴着枷锁, 他不敢确定。”
奶娘倒吸一口凉气,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怎么会和宫里、和锦衣卫扯上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他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 那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奶娘惊惶地自言自语起来。
冉念烟道:“听起来很可怕,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可是安则表哥帮我分析过后,这似乎并不是坏事。”
奶娘道:“我只知道他不在我身边、不在夫人和小姐身边就是坏事。”
冉念烟不置可否, 道:“如果是钦犯,只会关进诏狱,怎么会让宫里的人带走,又怎么会被外人撞见。他觉得,夏家哥哥是被刘梦梁看中了,而且送他过去的就是你们。”
奶娘道:“什么叫……被刘梦梁看中了?”
冉念烟道:“这些东西,只能算半个人,总想着像外面的平常人一样,于是常常会矫枉过正。人家娶妻,他也娶妻,甚至要纳很多的妾室,没有亲生子女,便要认下许多义子,不惜财力地置办宅院,收集古董,挥霍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的就是用虚荣填补心里的落差。”
奶娘道:“小姐的意思是……我儿子,被刘梦梁看中,要认作义子?”
冉念烟道:“这只是猜测,夏家哥哥很可能因逆反,被刘梦梁送到锦衣卫手中管教,因为刘梦梁的确是个异类,就算要选择一个继承衣钵的螟蛉之子也不会随心所欲,会培养很长时间,加以观察,确定可以驯服且并不平庸才会做决定。”
奶娘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回来,跟着一个……阉人,宫里的事,说不准谁能笑到最后,万一头上的天塌了,我的儿子没必要为之陪葬。”
冉念烟道:“道理是这样,可我现在就怕一件事。”
奶娘道:“什么事。”
冉念烟沉吟半晌,道:“我怕夏家哥哥自己不愿意回来。”
奶娘摇着头,自己却开始心虚起来。
“不会的,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小姐您也同意将他放为良籍,他为什么要委身在一个阉人面前伏低做小?”
冉念烟道:“因为权力。刘梦梁手里的权力和他能带给别人的特权,这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夏师宜一直是一个野心很重的人,她一直都知道。他虽然忠诚,可是常常陷入一种误区,即是忠诚的最高境界便是为他效忠的对象安排好所有的生活,扫除一切障碍。
他误会了忠诚两个字,忠诚是跟随,而他却妄图成为主导者,仅仅是依靠保护的名义将人捆绑做傀儡罢了。
当年在坤宁宫时,夏师宜作为坤宁宫总管,为她安排好每天的作息,从晨起到早上的点心,上午的代为批阅奏疏,到午膳、散步、亲近皇子,直到入睡后进入新的一天,从来都是有条不紊的。冉念烟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被他装进了套子,可是为了弥补他,她一直依照着他的心意度过每一天,毕竟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并没有权力影响她的思想。
当时的夏师宜虽然也是“半个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把这归功于自己能专一且持久地跟随在冉念烟身边,实则却是因为权力在握,连他的主人都不得不依靠他。
现在刘梦梁给了他一条捷径,冉念烟不敢肯定,夏师宜会不会向捷径妥协。
·
七月流火,可对于幽燕之北的京城来说,炽热才刚开始。
今年的天气较往年凉爽些,这也是乾宁帝未选择在六月便迁居九成宫的原因。因天气异常,太液池的芙蓉亦不如往年繁盛,对于临近晚年,心思愈发敏感的乾宁帝来说,阳气暗弱,花木失色,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西北的战事还在僵持中,在首辅陆明的努力下,火器的赶制已初见成效,连续几封捷报传来,都是徐衡以装备了火铳的步兵对抗突厥的骑兵取胜,他甚至怀疑这只是一个圈套,是徐衡用以催促他鼎力支持全军装备火器的提议,并替他在朝中消灭反对者的声音。
火器是好东西,可是他的太子同样是不可取代的。
对待文臣,虽然他们时常用奏疏刁难自己,可他们始终是自己的部下,不似武将,帝王若要调兵遣将,也要经过武将的耳目,与其说大梁的雄师拱卫皇帝,不如说是武将们暂时还支持他的统治,他需要依赖武将。
不能疏远他们,也不能过于信任,唐末藩镇割据的殷鉴不远,乾宁帝不得不格外小心斟酌,更要斟酌的,是如何处置他的次子,当今的滕王。他的母亲是自己最宠眷的皇贵妃,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久而久之便也看淡了,方知人不如故的道理。
这也是他一直对早逝的皇后充满怀恋的缘故。
大梁的避暑行宫不止九成宫一座,而乾宁帝每年必得驾幸彼处的原因,不过是那里临近皇后的山陵,望着发妻长眠、且他百年之后亦要与之相聚的山峦,乾宁帝老朽多疑的心仿佛回到盛年时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丝安宁。
这一切看在皇贵妃眼中,她并不愉快,可是聪慧如她,不会用使气或任性来挑战一个死人的地位,死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可活着的人却必然一天天老去,随之消逝的是习以为常的好感。
她将嘉德郡主请至宫中,向她倾吐心中的忧虑。
“西北的战事未平,支持我那皇儿的勋戚们已有战死的,虽然得到了陛下的恩典与嘉奖,可这些对我的皇儿来说全无作用,他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可以替他卖命的臣子。”
嘉德郡主常年居住在太后的陵寝旁,习惯了青衣素服,虽是到了宫中却也无意改换。她叹道:“自从太后离世后,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虚无的,也不爱管外面的红尘俗事,若不是路上有好事的宫监和我说起,我还不知道西北的事。”
皇贵妃道:“难道你当真不关心镇国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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