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涌出一干将领驳斥他,不能因殷士茂的关系就放弃宣府——“那可是大梁立国百十年来都没有丢失的重镇,不能毁在我们手上!”
众人议论纷纷,将领们都是硬脾气,被煽动得义愤填膺,叫嚣着要北上歼灭突厥,顺便铲除殷士茂,清君侧。
不少参军冷笑着浇冷水——“国公爷革新改制,三年来京营虽然士气大振,却还远不是突厥精锐的对手,你们不过是勇夫逞口舌之快,才不管成败得失!”
徐泰则在内室里沉默地听着,握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拳。
两个士兵耸耸肩,互相递了个眼色,似乎都在提醒对方看牢这位少爷。
今天傍晚,就是这位少爷驰马冲进军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军营里的规矩,无论官职大小,入营都要下马步行,可他的马辔上是镇国公府的徽记,一时无人敢阻拦。
彼时徐衡正在正堂商议军务,徐泰则直接冲了进去,说了些大事不好之类的话,徐衡没有理会他,直接命他们二人将他看押在内室,不许露面。
第一个骑马闯军营、第一个不经通报入行辕、第一个在满座将军面前大呼小叫,这位镇国公府的三少爷可是让人大开眼界。
因此,他们才提心吊胆,生怕这个人再闹将起来,他们又不敢像对付敌人一样对付镇国公的亲侄子。
此时的徐泰则也在懊悔煎熬,一方面怕徐夷则真出事,另一方面又听闻军情紧迫,而自己的幼稚行为未免小题大做。
方才闯门时急火攻心,现在平静下来,方才意识到他眼里千斤重的大事和正堂里正在讨论的事情相比,简直轻如鸿毛。
平时自以为是个人物,不过是可笑可耻的小家子气罢了。
良久,徐衡推门走进内室,两名士兵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行礼。
“怎么还不休息,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到了你祖母面前不许胡说,她身子还没痊愈。”徐衡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到八角架前,在铜盆里舀了清水,洗手净面。
他久在边关,早已习惯了自己料理起居。
徐泰则垂下头,闷闷道:“没帮成大哥,又违背了我娘的话,没脸回去了。”
哗哗的水声中,徐衡道:“你娘不会去找郡主。”
徐泰则惊讶地抬头。
徐衡道:“我派人回去打听过,家里一切安好,你原本也不用过来劝说我‘围魏救赵’。”
徐泰则自知鲁莽,本就心虚,如今被人点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强辩道:“万一打听的人回来说我娘已经去了,大哥就该平白被郡主欺凌吗?他教我骑射又有什么错,得罪了宁远之那也是宁远之轻狂无礼在先,是我先挑衅的,大哥都是在替我受罪!我是有勇无谋,那也看不得兄弟因我受罚!”
“伯父,这些年真是够了,郡主是你的妻子,大哥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他已没了母亲,可他像是一个有父亲的人吗!”
徐衡拿起挂在八角架上的巾子,一边擦手,一边冷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他轻描淡写地道。
徐泰则早已不知是羞愤还是负隅顽抗,沙声道:“今天来都来了,不如把回家后不敢说的话一股气说完——我敬佩大哥,如果我在那样的条件下,不会有他的骨气,可你们谁又在乎他,你知道他的才能吗?你在乎他的前程吗?难道要让他一辈子活在嘉德郡主的阴影里吗?清明那天嘉德郡主在御驾前中伤他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出身又怎么了,他还是我大哥,你却还认他这个儿子吗!”
徐衡默然片刻,道:“说完了?稍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启程。”
徐泰则的话就像打在棉花上,这让他挫败又烦躁。
他重复道:“我说过了,我不走!要留在这里!”
既然逃脱了樊笼,他便再不想回到公府中那刻意营造出的太平之中,繁花似锦下,全家人都在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算计的还是院墙里方寸得失,有谁在乎突厥大军压境?那才是亡天下的大事!
他本来就志在守土开疆,如今又惊闻西北战事吃紧,伯父被卷入殷士茂的弹劾案中,他义不容辞地想要担起责任。
徐衡忽略了他的慷慨陈词,看守他的两个士兵急忙拉他坐下,奉上茶水,挤出难看的笑,尽力效仿京城中那些奴颜婢膝的仆人们讨好主子时的嘴脸。
这更让徐泰则感到耻辱,难道在世人眼中他就必须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吗?
冉靖进来时,正好看见徐泰则打翻了士兵送来的茶水。
他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早就听说徐衡的侄子闯军营,看来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被徐泰则那双因愤怒和疲倦而泛红的眼睛注视着,冉靖走到徐衡面前,交出手里一只被红蜡密封的青竹筒,封口处印了一枚完整的印鉴。
这是军中传递机密的方式,蜡封可以防止外人偷偷打开竹筒,封口上不同的印鉴区分着机密的级别,从甲到辛,依次提升。
徐衡抽出竹筒中的蚕茧纸,冉靖自觉地站在五步开外,看来上面的内容格外重要,只能京营总兵一个人阅读。
两名士兵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徐泰则的椅背上,时刻提防他冲过去抢夺字纸,在他们眼中,这个超乎想象的少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冉靖察觉了他们的小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泰则。
洪昌回来送账本时,他总会问起女儿的近况,据他说,女儿和这位公府的三少爷很是要好。
只是没想到,一向沉稳到连他都自愧弗如的女儿会和这么一个鲁莽的少年成为朋友。
徐泰则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他知道眼前这个身穿麒麟通袖曳撒官服的高大男人就是冉念烟的父亲,虽然冉念烟从不提起,镇国公府也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徐泰则还是早有耳闻,并且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把表妹异于常人的成熟归因于他对她造成的伤害。
这种人都能留在徐衡身边做事,他为什么不行?
“你们下去吧。”徐衡将手中的字纸对折,重新放回竹筒,对两个士兵道。
两人领命,有些犹豫地看着徐泰则,不知要不要带走他,最后在徐衡的示意下疑惑地离开。
同样疑惑的还有徐泰则本人。
“伯父……”徐泰则欲言又止,生怕徐衡只是忘了,自己一说话,又要被赶走。
徐衡直截了当地将竹筒扔到他怀中。
“打开看看吧。”
“什么?”徐泰则瞠目结舌,指尖一滑,竹筒险些摔落在地。
“你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做事吗。”徐衡道,“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也读给冉副总兵听听。”
徐泰则暗道,他又不是不识字,忽然领悟到,伯父是在暗示自己可以留下。
他双手颤抖地打开竹筒,嘴唇都有些发紧,朗读时不可自抑地走音。
“宣府、定襄……”他读着,余光瞥见冉靖屏住了呼吸,“失守。西北总兵殷士茂。”
短短十三个字,徐泰则读完后还是懵的,却见冉靖已经拍桌而起。
“怎么这么快!”冉靖道。
那是他曾经驻守的地方,是数万军士用血用命保住的重镇,更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就这么……失守了?
徐衡的脸上不阴不晴,道:“或早或迟罢了,只要殷士茂在西北一天,西北五镇迟早会连番失守。”
冉靖道:“陛下这回还会包庇他吗?”
人人都道当年乾宁帝将殷士茂弹劾徐衡的折子留中是为了保全镇国公府,只有内部的人才明白,那个出身科举,只在兵部做了几年侍郎,遍读兵书,惯会纸上谈兵的殷士茂是太子的亲信。
太子果然是文臣的太子,连推举武官都要从白面书生里寻找人选。
乾宁帝保住殷士茂,就是给太子一颗定心丸,岂料当年不过是殷士茂和徐衡的意气之争,未能防微杜渐,终于演变成大梁朝举国的灾祸。
徐衡道:“能救他的从来都不是陛下,而是太子。”
冉靖苦笑着道:“陛下因为太子的病况和先皇后的遗德,一直偏听偏信,才让那些文臣做大,眼下国难当头,匡时救世、流血牺牲的却从来都是武将。”
他说着,忽然发现徐衡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
“一夜未曾合眼,忘了你的旧伤了吗?”冉靖的话语中略带责备。
徐衡道:“你不也忘了你的旧伤?枕戈待旦吧,等着宫中传旨,宣府城破,土木堡也未必能撑住,接下来就是居庸关了。”
听到居庸关三个字,徐泰则也变了脸色。
居庸关是京城以北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突破,再无险川,敌寇长驱直入京城就如同探囊取物。
一提到突厥人,京城的少年子弟们就会竭尽所能谩骂那些敌寇,个个扬言有平戎之策,好似个个都是再世的卫青李广。
可没人想到,有朝一日真和突厥人短兵相接、血肉相搏会是什么景象,徐泰则自然也没想过。
他想做英雄,却不曾想过成为乱世屠刀下的齑粉。
他好歹是个能拉弓射箭的男子,尚且心惊胆战,他的父母兄弟都是只会读书习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那些姐妹们,如花的年纪,如玉的容颜,怎么能承受国破家亡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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