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人父母的,总是关心则乱。
徐衡道:“你办事总归是妥帖的,我也是人老了,喜欢胡乱操心而已。宫里有消息了吗?慧明禅师回潭柘寺了吗?”
听了这话,原本神色镇定的徐夷则也微微皱眉,慧明禅师正是如今他唯一担心的。
他道:“没有消息,可能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能有音信。”
徐衡点点头,可以理解。
慧明禅师是株连案中唯一活下来的人,是裴家忠仆以命相抵、裴卓的挚友倾力相助才救下的人、他是裴卓的父亲,是大梁的肱骨之臣,却只能将余生消磨在暮鼓晨钟声中,隐姓埋名。
陛下将他的安危攥在手中,支持平反的武将们也就有所忌惮了。
徐衡对徐夷则的态度十分不满意,道:“他到底是你的血亲,不要总是置身事外的模样。你们从未见过面吧,我知道你一直在回避,可等这件事过去,你还是应该认祖归宗的。”
徐夷则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若真的对裴家倾注太多情绪,怕是处理不好任何事了。”
只有理智才能成事,这一点他最清楚,甚至连为裴家昭雪,都是因为徐衡的缘故和母亲的心愿。
若说他对生父和裴家有何感情,他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
回到执中院,进门就见冉念烟迎上来。
自从两人坦诚心事,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算的分明,笔架和流苏也越来越少到正房伺候起居,大多时间都是两人闭门独处。
徐夷则丝毫不觉得不方便,他到恨不得多和妻子相处,好弥补心中多年的裂隙。
冉念烟要帮他换下外袍,徐夷则知道,经过方才的谈话,自己的脸色不会太好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背过身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你若愿意就帮我沏一壶茶吧。”
冉念烟颔首,见他走进屏风,换下白日的官服,船上家中的简便直裰。
水是早就烧好了,放置的温热不烫口,也正是沏茶的好温度,不至于把茶叶烫的涩口。
徐夷则换衣出来,看到的就是妻子沉静的侧颜,她临窗而坐,窗外夕阳的斜晖给她的轮廓渲染上柔和的金色。素手拿着精致的竹节小镊,自瓷罐中稳稳拈起几片松萝茶叶,洒在壶中,倒水、盖沫、封壶,转眼间一杯清茶已递到自己面前。
他接过茶杯,道了声多谢。
相敬如宾,却又不显生疏,他的唇角绽开一抹笑痕,暂且不去做自扰的庸人,再看眼前人,也一样带着笑意。
冉念烟见他喝了茶水,好整以暇道:“喝了我的茶,还不对我说实话?”
徐夷则险些呛水,抬眼看她。
真是风水轮流转,高不可攀的冉念烟也有和他开玩笑的一天。
冉念烟递了帕子过去,徐夷则一边收拾溅出来的茶水,一边道:“就是大理寺的事,和父亲多说了几句。”
“哦?只是这样?”冉念烟道。
越是同这个人相处,越发现他只是对外人处处设防,远看深不可测,可真正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是全然坦诚的。
就像徐夷则对自己说的那样,在他这里,她不需要伪装,相应的,徐夷则也从不曾在她面前伪装自己。
徐夷则轻咳一声,道:“喝了你一杯茶水,只回答一个问题。”
说完,他便笑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腆着脸和她耍赖的时候。
冉念烟却容不得他玩笑,夺过茶杯,道:“原来你就是为了和我讨价还价,看来是我最近太顺你的心意了,叫你以为我已在你的股掌之中,吃定了我,是吗?”
徐夷则见她还在开玩笑,也不忍心逗她了,赔了个不是,说了慧明禅师的事。
“原来他是你的祖父……”冉念烟听后怅然若失,随后笑了,“看来老天并非无眼,我就说,不会让你真的孤零零一人的。”
徐夷则见她笑地真诚,的确是在替他高兴,本不忍让她失望,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裴家的人如何,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也从来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小时有母亲,到大梁后有父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身边因惊讶而双眼圆睁、檀口微启的冉念烟。
“今后有你,此生足矣。”
冉念烟半晌才垂下眼,却怎么也抹不平心头的起伏。
这不是徐夷则第一次表露心迹,而她在接纳他时,也想好了要和他相守终生。
可之前无论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番推心置腹来的深刻,她没想过自己在他的生命中,竟是可以和他的生母、养父相提并论的角色。
她什么话都不必再说,能做的只有将一生抵上。
“咳……”徐夷则适时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他自斟自饮,举起空杯对她一笑,“我又喝了你一杯茶水,该怎么偿还?”
冉念烟像是好生算计了一番,才笑道:“你已经把一辈子赔给我了,足够了。”
···
徐夷则的预料是对的,徐衡得到大理寺的消息,陛下不仅为裴家翻案,恢复了裴氏三代封诰,更将真正通敌的谢家以及涉事党羽交由刑部论罪。
多年过去,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说,自己的挚友并非叛徒,可他选择了沉默,斯人已逝,再多的追赠和悼念都是惘然。
他主持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裴家死去的百余口人尽数归葬祖坟。
这件事本来可以由徐夷则主持,但现在只能由他来筹办,因为慧明禅师死了。
翻案的前天午夜,潭柘寺敲响丧钟,宣告主持方丈慧明禅师圆寂。
只有徐衡和徐夷则知道这件事多么蹊跷,因为除了皇帝和少数几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慧明禅师和裴家的关系。
是皇帝杀了他,所谓的遗孤,并未亲历当年的惨剧,留下便留下了,而慧明禅师深知事件始末,这么大的冤案已经给先帝的英名平添污点,倘若慧明禅师透露一点点真相的细节,都是扩大本就显眼的污点。
案子在明,被天下子民仰望着,皇帝动不了,却可以轻易杀死藏在暗处的慧明禅师,一是消除隐患,二是提醒徐家父子,谁才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真想除掉一个人的话,有千万种合情合法的手段。
徐衡决定还是让徐夷则暂避风头,更何况他的调任令已经下达。
···
“看来去西北的事已成定局了。”
陈青闻讯,特意从内务府告假,借着清点宫中府库的名义,来到东宫和徐夷则碰头,见面的第一句就开门见山。
徐夷则道:“早就是定局了,这回只不过是定下了时间。”
陈青道:“什么时间?”
徐夷则道:“本月之内,还要等那位和亲的公主。”
陈青打量着东宫值房内空空如也的四壁,太子死后,这里便被遗忘了,旧日的属官都只是空有名头。
他道:“还是快些去吧,这里冷清到这个地步,鬼气森森的,再待下去难保不妖邪入体。”
说完又看了看天色,道:“交班的时辰到了,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前来接替徐夷则的也是将门出身,很是没精打采。
和徐夷则不同,这些真正忠于太子的人,即便没被划入太子旧党的范畴,仕途上也难有升迁,自然垂头丧气,看徐夷则的眼神也常带着三分嫉恨。
和陈青一起回到徐家,先到荣寿堂拜见了徐太夫人,说了调职西北一事。
这件事人尽皆知,徐太夫人自然早就知道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夷则,从始至终都不能完全理解长子的选择。
“一会儿也去崇德院和冷翠轩说一声吧。”她道,“也叫她们安心。”
徐夷则知道徐太夫人指的是嘉德郡主和徐问彤,点头应下,再没什么可说的,反倒是徐太夫人见了陈青,询问了几句徐柔则的近况。
陈青一提起这个便乐不可支,道:“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和您报喜呢,您就问了起来,我就不挑什么吉日良辰了。”
徐太夫人是老人家,喜欢听喜事,来了精神,道:“怎么,有什么好事了?”
陈青未开口,先从怀中拿出一包饴糖来,亲手递上。
“柔则几日来都不舒服,今早请了郎中,说不是病,是喜脉。”
他边说边笑,徐太夫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抚掌对身边的听泉道:“你听见了吗?”
听泉道:“老太太没听错,是柔则小姐有喜了。”
徐太夫人道:“这可是好事,和你岳父岳母说过了吗?”
陈青有些犹豫地道:“老太太,您也知道我们成亲之时正遇非常之事,很多礼仪从简,岳父岳母并不满意,对我也有些成见。”
南府一直把陈青趁火打劫娶走了自家小姐当做丑事,对外只说是因为徐丰则的丧事,一切从简,徐太夫人也不太赞同,但也不至于为此厌弃陈青和徐柔则。
她点头答应做他的说客,又说这可是近日来最大的好事,要通报各房,今晚一起用膳,一时间也顾不上徐夷则这边的烦心事了。
荣寿堂里一团喜气,徐夷则和陈青告退,陈青只说是去南府,看看岳父岳母,北府这边传开了,南府却一无所知,他的罪过便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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