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竟然就这样久久未动。长宁隔得近, 看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而悸动。
朱明炽微眯眼睛,就这这个姿势问:“你的螃蟹剥完了?”他的嘴唇微动,低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他的声音低沉是带着震动的,好像连着她也震动了,长宁顿了片刻才应是。
朱明炽发现她在看自己,而且有点被自己给惊到了一样。他的嘴唇微微一弯,随后又闻到了长宁身上的酒味, 就问她:“喝酒了?”
这么多敬酒的官员,长宁仗着酒量尚可便喝了四五杯。她别过头说:“几杯罢了。”
官员应酬哪里有不喝酒的道理。
朱明炽见她一躲,就从她身上起来了。整理衣袖, 一边叫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拾东西。
门打开了,进来几个内侍。赵大人在殿内时,他们是头也不敢抬的,跪在金砖地上捡奏折。轻手轻脚的收拾好了,再退出去。
长宁看着着他宽厚的背影,觉得帝王的确是捉摸不透的。整理好了之后,他又坐下来继续看折子,毛笔蘸了朱墨写字,长宁垂手站在他身边,宫门下钥的时辰已经快过了,但他不说话放行,殿内一时寂静。
许久后,朱明炽突然问:“可遇到什么麻烦了。”
麻烦?他指的是什么。除了二叔那事,也就只有魏颐的事情了:“微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不知?”他淡淡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长宁只能盯着自己落在金砖上的影子,不一会儿,外头才有人通传:“皇上,魏大人过来了。”
朱明炽嗯了声,随后殿门被推开,刘胡提着琉璃宫灯,引着穿朝服的魏颐走了进来。长宁见到他过来,立刻就低垂下了眼帘。她也立刻就明白了朱明炽所说的麻烦究竟指的是什么。
魏颐抬头就看到赵长宁站在朱明炽旁边,有点疑惑。撩袍下跪,“微臣魏颐叩见皇上。”
他是来向皇上询问此次调职一事的,不想长宁竟然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魏颐先没管这个,正事要紧,他低声说:“臣接到了调令,是明日就启程前往大同。便不得不前来问问陛下,时间是否仓促了些,可容臣再准备一月,家中的事情还没有安排妥当。”
朱明炽也没看他,而是淡淡地说:“西北边境自来不稳,朕戍守西北的时候倒尚能镇住他们几分,如今换了山西总兵,却使边境流民接连作乱,你早日去镇守,朕也放心一些。至于你家中的事,三言两语的交待了,用不着准备许多。”
言语之意是没有同意的。
魏颐正欲再言。却见皇上搁笔抬头,对旁边的长宁说:“朕有些饿了,替朕取些月饼来。”
中秋佳节,本来也是吃月饼的时候。旁边的小几上摆了些月饼瓜果,应该就是供他随时想吃便能取的。长宁听了他的吩咐,没说什么就去取了过来。她用筷子取了两个,一个是糯米皮做的月饼,加玫瑰卤调了红豆泥做的,半透明的莲花状。一道是咸蛋黄加羊肉蓉的,咸香酥脆。
赵长宁将那斗彩瓷碟放在他面前,他却还不吃,只是静静看着她。
长宁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既然是要给她解决麻烦的,肯定是要有解决麻烦的方法。她不动声色,执起了筷子从碟里夹出那月饼,亲自喂到朱明炽唇边。
他才旋即微笑,将月榜咬下一大口,突然又抓住赵长宁的手:“方才替朕剥螃蟹,可有些伤着了?”
长宁都没有注意到剥伤了,一看的确有些细微红痕,就说:“蟹钳锋利,是有些划伤了,不过也不要紧,为您做这些是应该的。”
她眼角余光都看见魏颐的脸色微变,抱拳的手渐渐泛起青白色。
魏颐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男女之间那点事情,不用多说,他便能嗅到其中的那股子味道。以往他是夺人所爱,肆意花丛的风流公子,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想收心了,与她在一起,好生的过日子。
偏生的她往他心口插刀子,狠得不留情面。
他说她为什么不喜欢他,不跟他在一起,原来是有这么个大靠山啊。
这个靠山太大了,谁敢得罪?恐怕他这次远调,也是因为这件事。
魏颐的心还是泛冷,彻骨的一阵寒意。帝王的东西,怎能容他染指?
长宁知道魏颐心里会怎么想,那便是她故意要这么引导他这样想,她就是冷漠无情,爱攀高枝,以后魏颐自然就能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女子。不用喜欢她,她不应该,也……不值得。所以她狠得下心来,做出一副温柔微笑的样子。
朱明炽看着她的笑容,握着她的手突然一紧。没有来的一股子怒。却从赵长宁袖中抽出了她的软巾,将她的手指头缠了起来,声音带着温柔:“朕不看着你,你便伤着自己。”
长宁自己也从未听过朱明炽这么温柔缱绻的声音,顿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笑容就有些淡了。
以前她觉得,朱明炽做这些事情不过是在报复她的,如今敏感地觉得有一丝不对,又说不上来。见他包好,长宁的手就要往外抽,但却被他捏住不许抽走。
魏颐捏紧拳头,手抖得厉害。
他想着以前那些行为,都有些可笑了。帝王在她背后看着呢!他们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
他一时什么也不说,也不看长宁了。
背脊直直地挺着,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动的。
“明日便收拾东西去任上吧,也别耽搁了。”朱明炽道,“明白了就退下吧。”
“臣谢主隆恩。”魏颐这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随后抬起头,整理衣裳缓缓地退了出去。
长宁看着他有些蹒跚的脚步消失在了台阶之下,他的背影同夜晚中的宫灯交织在一起,宛如被淹没了一样,她突然听到旁边的人问:“舍不得了?”
赵长宁摇头说:“他应该找个两情相悦的女子在一起。我不喜欢他,又怎么会舍不得呢。”她说这些话总是显得很绝情,“更何况您让他去大同,总有您的道理。瓦剌卷土重来,边疆不稳。而魏颐善于行军打仗,朝中鲜少有能比的。”
朱明炽就笑了笑:“原来朕在你眼里也不全是昏君。”
“皇上做任何事都有您的目的。虽然有些事情,我猜不出来目的。”赵长宁轻轻说,“便如我始终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让锦衣卫阻挠我查二叔的案子,他是何处惹恼了您?或者惹恼您的并不是他……”
朱明炽就不说话了,笑容消失,嘴唇一抿。
长宁立刻就跪下了。
朱明炽听到这句话不会高兴,她当然知道。
朱明炽起来了,慢慢的,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赵长宁道:“若是因为我,还请陛下宽恕二叔一命,贬微臣的官职。”她叩地行礼。
朱明炽看着她玉白的脸,单膝微沉一近,伸出了手,却是轻轻地放在她的肩上,指尖触到了她的脸。
“宫门已下钥,你今晚宿在偏殿吧。”
长宁的睫毛如鸦羽覆盖,绵密地遮盖着水润的眼眸,透过睫毛,烛光掉在她的眼睛里。
朱明炽收回了手,又加了句:“朕说话算话,不会强你所难。至于朕做什么事情……你也不要过问了。”
许久后,长宁才回过神,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叩首退下了,去了偏殿歇息。
朱明炽自己又批了会儿奏折,刘胡进来喊道:“……皇上。”
他想提醒朱明炽可以安寝了,但又不敢说。朱明炽一向是要批到三更的。朱明炽却放下了笔,突然说,“刘胡,你是在宫里伺候多年的人。你瞧这后宫、前朝,朕待谁好?”
刘胡后背一下子就冒冷汗了,这话怎么接啊,接错了当心脑袋搬家。
“这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待谁都是尽力的好。若有更好的,奴婢觉得您待太后娘娘自然是最好的,其次便是忠于您的臣子,陈大人、宋大人、周大人……赵大人。”然后声音更是放轻了,“至于后宫诸位嫔妃,您是一般无二的善待。”
朱明炽又问:“谁待朕好?”
刘胡的背更加佝偻:“您是天下至主,谁不敢不善待于您。”
朱明炽听了,叹息一笑:“是啊,不过是不敢罢了……”他突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也许,应该就是高处不胜寒吧。
“就寝吧。”朱明炽起身朝偏殿去。
偏殿里灯已经吹了,刘胡本来端来了烛火的,朱明炽摆手没要,借着透进来的月光,绕过屏风走到了床前。屏风上挂着她的朝服,她已经睡下了。朱明炽看着她的侧脸一会儿。
干脆杀了多省事,救她护她,到头来她要杀他,疑他。
手放到她颈边,也只是探了下气息,绵长平缓,应该是睡着了的。
他伸手开始解衣,不过只是脱了外衣,就在她旁边躺下了。
其实长宁睡得很浅,朱明炽的动作再轻她也醒了,心想他怎么不睡自己的寝宫。
朱明炽虽然是闭着眼的,但他听到她呼吸变了,就知道她是醒了。“偏殿更静,朕在这里睡得多。不过是睡觉罢了,你也睡吧。”
长宁侧过头,看他果然一副正准备入睡的样子,眼睛都没有睁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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