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番厮见后,便开始晒书。这是南朝传来的雅事,将储放了一年的书籍摊在阳光下晾晒,不仅有除潮之意,也是为了检点这一年习得的学问。林夫子一边晒书,一边给众人讲些与书有关的典故,一时之间,翰墨斋内其乐融融,到了午间方散。
王雪柳却没有立刻退宫,乐阳公主的游园会就是今日举行。早晨入宫前,王雪柳的母亲还叮嘱她早点回家,以便把那条叠了五六层布的裙子给她套上。
王雪柳当时点头应了,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务要紧紧跟随公主殿下。为免出宫被母亲“有机可乘”,她干脆留在芷芳殿,等到了午后,再与公主一起前往永宁寺。
自从沈德太妃的生辰之后,夏侯昭都是独自在芷芳殿用膳,颇为冷清。有了王雪柳相伴,这殿内的笑声立刻多了起来。
王雪柳一会儿抱怨自家母亲又从度支尚书夫人那里听来了些贵女们的八卦,时不时就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张家的闺秀如何端正,谢家的闺秀文采出众……只有她这个姓王的闺秀,天天舞枪弄棒,没有体统。
一会儿又说今年永宁寺的葡萄的价格又涨了三成,还有好多人家抢着买。大燕建立之前,帝京之内,只有四十余座庙宇。等到大燕定都之后,因南朝崇佛风尚北渐,从皇室至百姓皆有向佛之心,短短百年之间,便建造了千余座寺庙。
这些寺庙有大有小,如永宁寺这类皇室供奉的寺庙,不仅屋宇林立,僧人众多,而且多半还有些独到之处。永宁寺的葡萄便是其中一例,每到中秋节,寺中的主持便会带着全寺的僧人们沐浴斋戒,然后在永宁塔下诵经十日。礼毕后,将塔下十架葡萄的果实摘下来,由主持亲自送入天枢宫。
夏侯昭不爱吃葡萄,多半是赏给风荷等人。等到她与沈泰容成婚出宫居住后才知道,原来这永宁寺的一串葡萄竟然可以买到千金。帝京不仅传言这葡萄能包治百病,还有美颜奇效,一时之间,这小小的葡萄竟然成为了贵妇们竞相追逐的珍奇异宝。
王雪柳有些不以为然:“永宁寺的葡萄据说是得了仙人的甘露点化,吃了能延年益寿。难不成吃了这葡萄,还能真能多活几日?”
夏侯昭也不禁莞尔,道:“今年得了葡萄,我一定送些给你,保你长命百岁。”两人说说笑笑用了饭,又歇息了一会儿,便换了衣服,起身前往永宁寺赴宴。
严瑜和李罡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王雪柳前后看看,并无马车,伸出大拇指,赞道:“殿下果然言出必行,说骑马就真的骑马!”
夏侯昭道:“我说过的话几时变过?”她今日穿着一身雪白的骑装,翻身上了严瑜牵着的那匹红马,便如红梅枝头的一点霜雪,娇俏灵动。
王雪柳的骑装则是黑色的,骑着一匹黑马,英姿飒爽。只是这幅画面,万万不能让一心想要将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的王夫人看到,不然那李家谢家的故事,又要再念上几百遍了。
永宁寺距离天枢宫不过几里路程,众人行了不一会儿,便望到了永宁寺中那座九层高塔。
秋日高照,阳光落在塔身的琉璃上,流芳溢彩,炫目至极。隐约间又有阵阵丝竹之声传来,真如仙境一般。这一场引得帝京权贵纷纷折腰的游园宴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36章 除夕贺文大吉
傅婉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大燕王朝的皇后。
她端坐在毡帐之中,外面力士抽拉风箱的声音清晰可闻,伴着国巫飘渺的骨铃魂歌,整座天枢宫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
大燕王朝太/祖定都洛邑之时,便立下数条规矩,与后宫相关者有二:其一,杀母立子,此条于世祖时废除;其二,欲立后必令其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否则不得立也。
所谓手铸金人并非要求参与者全部亲自动手,实际上,从熔炼金块到制作模具,都是由工匠完成,只有最后一步需要傅婉动手——她需要亲自将滚烫的溶液倒入模具中。
自大燕开国以来,共有十一位皇后成功手铸金人,同时有二十多位失败者。傅婉感到自己的手心微湿,竟然在三月的天气里出了满手的汗。
“夫人,诸事妥当了。”听月从帐外走入,通告她可以出帐进行仪式了。
一切都很顺利。
今日早膳之时,圣上安慰她,有沈贵妃相助,手铸金人必定一蹴而就。
曾在沈贵妃宫中侍奉年余的傅婉,远比圣上更加了解沈贵妃,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如今反而看不透沈贵妃的想法了。
然而,从夏侯贤被先皇急召回京开始,情势就急转直下,容不得她退后或者抗拒,只能被动地接受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月掀起了帐帘,三月明媚的春光温暖和煦。傅婉抬起头,目光穿过升腾着热气的坩埚和衣袖翩飞的国巫,遥望着端坐在太极殿之前的圣上。她辨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应该是笑着的。
若是往年,此时她已经和在这微醺的春光中,和他一起并肩踏青赏花了吧。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缓步踏上祭台,工匠谦卑地将倾倒溶液的长柄递到她手里,继而俯下了身。
便在此时,国巫的歌声和舞蹈都停了下来。她伸出苍老的手,扶过坩埚滚烫的口沿,宣布道:“斯有天命,德协坤仪。成——”
微风吹过,傅婉感到手中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长柄涌起了一股未知的力量,带着她的手将一锅沸腾的溶液倾入了模具中。还不等她看清,国巫已经飞快地合起了模具。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国巫又摇起骨铃,用鲜卑语曼声吟唱着古奥的咒语。傅婉只能呆立在祭台之上,纷纷扬扬的杨花随风而来,落在她的肩上、脚下……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国巫再次停了下来。傅婉在她的示意下,走到模具之前,伸出手,缓缓掀起了盖子。
“成了吗?成了吗?”心急的夏侯昭等不及皇后解开谜底,连声催促。她今年才三岁,头上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说话时一翘一翘的,十分可爱。
听月——如今已经是月姑姑了——正好走进来,此时插口道:“自然成了,不然哪里来的你。”
夏侯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哦,若是母后没有成功,那便没有我了。”
皇后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没有做声。如果当年没有成功,圣上是否需要另选一个女子为后呢?
璇玑宫深处,那尊金人面带微笑地倾听着这座宫殿内所有的秘密。若有年长的宫人一眼便能看出,这眉清目秀的模样,竟与当年的太子妃傅婉一模一样。
第37章 游园
乐阳公主将宴席设在了那座九层浮屠之下。此时葡萄架上已经挂满了成串的果子,只待秋风一起,为它们染上颜色,便能摘下来食用了。
沈泰容亲自将夏侯昭和王雪柳引到上座,他今日倒很平静,与那个赌气将朋射的宝剑送到了陈家的人,判若两人。
不过夏侯昭今日可不是为他而来的。前些天/朝堂上的争吵终于得出了结论,定下了以阿莫林为主帅,迎击库莫奚人。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光禄大夫严辉、驾部郎中李勤等十余名官吏都在奏表中恳请圣上遴选世家贵女,以充后宫,绵延国嗣。
晏和初年的选妃之事,因李岩带着女儿李罗投靠了南朝而作罢。天枢宫中又有帝后相得的美谈,故而此后十余年间,再也没有人提起选妃之事。待到秦王长成,宫中依然无嗣,才有人开始上书,请求圣上立嗣,都被圣上搁置了。
此次白道城之事,又大大激发了臣子们上书的热情。其中固然有担心大燕安危的忠臣,却也有浑水摸鱼,想要搅乱朝堂之辈。圣上不置可否的态度,却让家中有适龄少女的豪门士族起了观望之心。
整个帝京都盼着在这场由乐阳长公主举办的宴会上,探听出帝后对选妃一事的态度,方好行事。
夏侯昭记得清楚,前世这个时候,乐阳公主“为兄嫂分忧”,举荐了一名女子给圣上。正是这件事让相得数十年的父母之间起了裂缝。而那名女子便是在这场游园会上,第一次出现在帝京的贵族圈中。
前世的夏侯昭没有参加这场游园会,因此并不知道那名女子会坐在哪里,此时放眼望去,只见园中衣香鬓影,仿佛全帝京的贵族少女都聚集在了此处,想要找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人,实在太难了。
沈泰容见她似在寻人,问道:“殿下可是有想见的人?”自从白道城归来,沈泰容对她的称呼就由“表妹”变成了“殿下”,生疏之意十分明显。他本是赌气称呼夏侯昭“殿下”的,哪知夏侯昭正乐得借机与他疏远,毫不犹豫地应了。这称呼便改不回来了。
沈泰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过这种气,因此他口中的“殿下”两个字总是带着一股不情愿的气息,方才那点挂在面上的平静也没影了。
夏侯昭倒不避讳他,点点头道:“不错,我听说此次宴会,姑母还邀请了一位表姨。我从没见过她,因此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