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裴氏心中思虑为陈睿寻媳妇之事。院中两人枯坐许久,最后还是陈睿打破了沉默,道:“怪不得别人都说你和我一个性子,到这个时候,你也不肯解释。”
严瑜道:“师父,我不是不肯解释,我是不敢和您讲。”
“不敢?为何不敢?”
严瑜却没有回答。陈睿笑了,道:“没错,我是不愿意让你入宫去陪那个什么公主。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于妇人之手!”当陈睿接到让自己回京的圣旨时,原本是打算将严瑜托付给军中的好友,独自赴任。谁知,第二天,严瑜的调令竟然也到了,却是将他同样调入神策军。
等他们回到帝京,严瑜去拜见过自己的姨母后,方才晓得,严瑜的调令,是圣上应皇后所请而下。
果然过了几日,圣上便有旨意,着神策军挑选几名少年入宫。严瑜和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少年到太极宫中面见过圣上之后,第二日就成为了初怀公主的侍卫。
陈睿一向反对后宫干政,哪怕是当朝皇后的懿旨,在他看来,也是乱命。因此他极力反对严瑜接受任命,甚至准备上书太极宫,让严瑜回到九边。后来严瑜的姨母找他长谈了一次,他方才勉强应下。
严瑜道:“我知师父心在九边,十余年间,将所有的心力都花在戍边之上,如果让您统御九边,北狄哪里还敢年年入寇?然而莫说九边了,您将平州打理得井井有条,别人想要抢夺您的功劳,借神策军换将之机,将您调回帝京,您连一日都拖延不得。”
陈睿虽然出身文官之家,但从小便立下志向,要戍守边疆,叫进犯大燕的北狄人有来无回。他在九边重镇之一的平州厉兵秣马多年,好不容易将当地驻军训练得兵强马壮,又经过几年的积蓄,在城中备好了充足的粮草,只待秋冬胡人犯边,便可打个大胜仗,震慑九边。
却不料段林走了总督九边一切军务的大司马沈明的路子,以陈睿善于练兵为由,荐为神策军中郎将,生生地从他手中夺走了平州。
陈睿虽然气愤,但他自来和沈明不善,朝中也无人为他说情,只能接了旨意回京赴任。
严瑜所说,字字句句都是陈睿的心底事。若不是严他自小跟随陈睿,恐怕根本不敢言及此事。饶是如此,陈睿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师父,今日您不肯收沈府的礼,不是因为您身负禁宫守卫之责,需要避嫌,而是您知道沈明狼子野心,不愿与之为伍。”
陈睿的手在案几狠狠一拍:“住口!你不过在宫中呆了几日,便敢出此狂言,我明日便上书,请圣上将你贬斥出京,也不用回平州,就在河东郡找个王陵,让你去驻守好了。”
他这样发作,严瑜却并不恐惧,将袍子一撩,跪在陈睿面前:“师父,您在神策军中数月,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如今京中风云诡谲,哪里还有避嫌自保的余地?您将礼物送回沈府,便是告诉沈家,您要与之为敌。恐怕不到一个月,便有灾祸。”
陈睿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为沈家之走狗?”陈睿的右手在袖中握成了一个拳头,只要严瑜露出一点投靠了沈家的意思,他定不饶过。
严瑜摇摇头:“师父,您是圣上亲擢的神策军中郎将,岂能为一二小人所左右。然而事急从权,不如虚与委蛇。您便是收了他的礼,他也绝不会认为您是投靠了沈家,但却不会处处针对您。”
陈睿慢慢松开了拳头:“这本来就是沈府送给你的礼物,你想留下来,便由得你。至于什么虚与委蛇,沈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严瑜,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肯说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不是怕他说出不让自己进宫的话来。
陈睿冷冷地道:“你自己挣得赏赐,你自己收着罢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严瑜一眼,甩手回了自己的屋子。陈睿的房门刚关上,裴氏就走了出来,叹着气扶起严瑜,道:“哎,早知道就不和他说这个事情了,害得你连饭都没吃好。”
“没事的,姑婆。”
裴氏将严瑜按到凳子上,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温言道:“二郎打小就是个倔脾气,那时候夫人生了病,他都不肯去求老爷,当了自己心爱的剑,换了钱,去请了大夫。他对亲近的人,便是如此严苛。何况沈家……哎……我哪里知道竟是那个沈家。”
“我明白的,姑婆,您别担心。”严瑜知道裴氏这是担心陈睿与自己之间生了嫌隙,他是陈睿一手带出来的徒弟,陈睿不仅教他习武带兵,也教他为人处世,说是师徒,实为父子,是断断不会因为一两句话便生疏了的。
他将剑交给了她,“这些您都收起来吧。”
“知道了,姑婆都收起来,攒着给你娶媳妇,”裴氏点点头道,转头却又念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可不要像你师父一样,老大不小的还是一个人,让姑婆操心。要是有那品貌端正的小姑娘,早早告诉姑婆,也不拘什么门第,只要你喜欢就好,咱们客客气气地去求亲,娶进门来,好好过日子。我看那沈小郎君送礼物来给你,未必就想你们想得那么严重,说不定是因为你现在侍候公主,要结个善缘罢了。难怪京中都传说,这沈家怕是又要接一次天恩喽。”
在裴氏的絮叨声中,严瑜又拿起木杵,认认真真地捣起米。一弯下弦月挂在树梢上,远处传来打更人的锣声,整座帝京陷入了寂静的夜色之中。
第35章 晒书
时入七月,帝京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秋意。初七这天日头却好,林夫子有了兴致,也不讲课了,带着夏侯昭和王雪柳一起晒书。
因瀚墨阁算是宫中的小书房,藏有不少珍贵的书籍。林夫子的腿脚不方便,夏侯昭便让风荷唤来当值的侍卫们帮忙。
这些不及弱冠的少年,素日性子都十分跳脱,又有李罡带着,出了宫门,飞鹰走马,太岁头上敢动土,也算是在帝京创出了一番名号。此时站在林夫子面前,他们却个顶个的老实。
原因无他,上三军的年轻侍卫们,大多都曾在羽林演武堂中就学。林夫子虽然在外名声不显,在这一帮少年的心目中却十分受推崇。他曾在九边戍守多年,讲起兵法来,深入浅出,论起实战,也颇有见地。他又是个没架子的人,闲暇的时候,常常给少年们讲述昔年戍守北疆的经历。
从太/祖建国起,北狄人便是燕朝的心腹大患。每到秋天,草原上马肥蹄轻,北狄人便蠢蠢欲动,想要南下劫掠一番。诸侍卫都是气血方刚的少年,那个不想到战场上驰骋一番,击退入侵者呢?所以,林夫子在侍卫们的心中威望很高。
就连李罡这样气性大到敢和骑术教头顶牛的人,见到林夫子也陡然变得变得腼腆起来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道:“许久不曾见过夫子,您近日身体可好?”别看他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此时行礼问好,倒是一板一眼,颇有法度。
王雪柳“嗤”地笑了出来,低声朝夏侯昭道:“殿下,我看他平时在您面前,也没这么拘礼。”她自觉声音小极了,但此时侍卫们都屏气凝神,宫女也不敢喧哗。这一句点评,大家全听到了。
李罡的脸又红了。他真不是对公主不敬,只是每每与公主殿下交谈之时,就觉得十分窘迫,生怕公主提起那日酒馆里的事情。所以他在公主面前一直秉持着“能不说就不说,有多远跑多远”的原则。
还是林夫子笑着给他解了围,道:“我很好。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效力,可有用心?”
李罡不敢朝夏侯昭的方向看,目视足前的方寸之地,诺诺应道:“自然尽心尽力,护得公主周全。”
林夫子欣慰地道:“这便好了。你可要知道,那日圣上召见演武堂的教头和夫子,询问有哪些侍卫堪为公主所用,我第一个就举荐了你。你千万莫要让我失望。”
李罡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林夫子将自己举荐到了此处,此时他也顾不上礼仪了,急急问道:“夫子,是您举荐我到初怀公主这里?”
林夫子点点头,得意地抚了抚颔下刚刚寸许的短须。
碍于公主本尊就在眼前,李罡只能瞪大了眼睛,用目光控诉林夫子:为什么啊……夫子,您为什么要这样坑我?
林夫子却不理他了,转头朝严瑜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便是校尉严瑜了?”
严瑜并不认得林夫子,但敬他是公主殿下的老师,也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正是。”
林夫子毫不推脱地受了礼,笑道:“你师父陈睿和我是至交,这一礼你行的不亏。回去之后和他说,没事就来景贤坊寻我喝酒。这都回京几个月了,还天天扒在他那神策军里埋头练兵,也不来看看老朋友。”
陈睿性子寡言,除了教授武艺和讨论战事,甚少与严瑜说其他的事情。因此这还是严瑜第一次听说自己的师父在京中有故交,十分惊讶,忙道必然会将林夫子之言转告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