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正在扎“馒头”,力气小,米粒子从芦苇叶中扑簌洒落,扰得她头疼不行。看见小麟子进来,急忙喊道:“大帽耳朵的奴才,你快过来帮帮我。”
她性格不同于长公主与已故的孙皇后,嗓门儿又脆又亮。小麟子闻言走过去,一袭森青色曳撒拂风摆动,那腰上吊着一根狗尾巴草,被她用红丝线在草茎上缠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一个倒垂的老太监拂尘。看在宋玉柔眼里怎生就那么扎眼,宋玉柔便问:“诶,你腰上别的是什么?蔫了吧唧的,丑陋极了!”
他姐弟二个虽然是老宁王府的郡主嫁给朝臣所出,与正统皇室血脉不算亲近,但因为宋玉妍与楚池要好,他又是太子的跟班伴读,所以也相当于从小在这宫廷里长大。
叫他“玉柔小姐”也不是没根没据的,差不多年岁的皇子与世子都已不愿再来凑这些热闹,但宋玉柔却融入得很自然而然。他用筷子捅着粽子,做得很认真,并不觉得夹在一群女孩儿中有什么别扭。
小麟子猜他也想要那只长毛垂耳朵兔,他最近做了太多触犯太子爷的小动作,眼瞅着太子爷将要回来,心里理亏哩,得捧个新鲜玩意儿孝敬。
便伸手荡了荡狗尾巴草改造的穗子,挺直腰板道:“是小尾巴草,太子爷从江淮特意给奴才寄哒。”
她把“狗”字省略了,还把“的”字说成了“哒”。那宫廷独有的婉转京腔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尤为动听,听在宋玉柔耳中怎么就感觉她在骄傲示威呢。一个太监半个爷,说话也这样娘里娘气,不害臊。
宋玉柔就皱着鼻子道:“真丑。江南好东西多到晃眼睛,他就送你一根狗尾巴,定是恼怒你不肯随他出宫伺候,他必是已经嫌弃你了。”
小麟子最怕听的就是太子爷嫌弃自己,他一嫌弃自己就接连几天吊着脸不与她说话,夜里头侍寝还不让她趴床沿,用靴尖踢着她罚她去睡冷地板;他还叫她端着尿壶儿半天不出水,她手都端酸了他依旧倨傲地昂着他俊美的下颌。她最心惧的就是他不理她,眼里不再看她。
一时唇角蠕了蠕,但顷刻又不甘示弱起来,睨着宋玉柔俊净的脸庞:“是他没有时间去买。他还赏了我一包酸梅干哩。”
她这样故作自信,宋玉柔虽听得妒忌,语气却顷刻添了狡黠:“哦?那可好吃吗?分我一颗尝尝。”
小麟子不想分,她笃定她太子爷政务太忙碌,一定没有时间去买这些零嘴儿,所以才这么难吃。但他能给她第一次寄东西,她心里便已经十二万分满足了。如果分给宋玉柔尝,宋玉柔这个坏小子一定又能说出许多很不好的话。小麟子便道:“我都吃完了,太子爷叮嘱奴才,说不让分给旁人吃。”
说得好像还很受宠似的。
哼。宋玉柔讽蔑地勾勾唇角,手上红绳子不注意,咻地一声扯断了。那粽子里的米粒四下弹出去,写名字儿的纸笺打到了三公主楚湄洁白的手背上,楚湄微微蹙了蹙眉头。
他跑过去捡回来,低着头继续重新包,脸上表情很安静,忽然不与人说话。
二公主楚池便与宋玉妍对眼神,假意关切道:“玉柔公子也就只会欺负我们三妹老实,打着了怎样也不见一声道歉?”
都晓得王府世子们把太子伴读与三公主配对,边上的几个女伴听了便跟着嗤嗤低笑。
宋玉柔很窘迫,他可一点也不愿和这个半聋子公主扯上关系,但是又不想伤害她自尊心。偏她又敏感,似乎觉出自己不喜欢她,最近一看见他就老远地绕路走。宋玉柔有时候感觉很无力,对那一群生事的世子爷儿恼火极了。
默了默,觉得如果一句话不说必然又伤她,只得道:“我刚才不是故意弹你的,都是这个蠢奴才,是她让我分了心思!”板着腔儿,眼睛错开楚湄,看向她身旁的小麟子。
小麟子抿着唇分辨:“不怪我,是你自己扯断了绳子,你一见三公主就脸红不自在。”
晌午的风轻悄悄的,从窗缝眼儿里渗进来,带着一丝院子里杏花的清香。宋玉柔原本不觉得自己脸红,怎么被她这样一说,忽然就觉得耳根子臊起来了。他不解气,便揭短儿道:“你还说我呐!听着,她打四岁起就时常杵在广生左门外偷看三公主,一个太监也不害臊哩。”
小麟子这会儿才算听明白,敢情宋玉柔这小子背上长着眼睛哩,打小小就把她各种小辫子抓手里。但她可没敢解释自己只是想和没人玩儿的三公主作伴,老半天了才闷出一句:“是奴才的哑巴狗儿想玩球。”
……这么听着,倒像是谁都轻嫌她。
“请德妃娘娘安,母妃今晨有些头晕,湄儿回去看看她。”话音未落,楚湄一袭荷色襦裙却已往院中踅去。少女清柔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又落下,宋玉柔想起她白皙纤静的样子,顿时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便瞪小麟子:“是你把她惹生气了,你这奴才该拖出去仗毙。”
三妹越长越漂亮,俨然已盖过一向活泼骄傲的楚池。见人走了,楚池心底里莫名宽舒起来,低笑道:“四哥也真是,阖宫这么多的跟班不选,偏选了这两个不对头的活宝。”
宋玉妍看了眼小麟子,她从前不屑注意,怎今次认真一看,见这奴才与自己一般大年纪,长得青葱俊气,身条儿也清长长的,莫名叫人移不开眼神。她的表情便有些酸,应道:“二公主不觉得她女里女气的?听说邝哥哥还送了她一件红袍子,妍儿对他悉心体贴,也未见得他一个扳指儿。”
那袍子后来被吴全有退回去给小喜子了,楚池是知道的。她也知道二哥从小对宋玉妍麻木无感,但她心里却希望二哥能够娶到她。虽然这样的希望很渺茫,毕竟宋玉妍是东宫少傅的女儿,便是将来太子不想娶,父皇也不可能让二哥娶她。除非宋玉妍到时候非二哥不嫁。
但若是二哥不娶,他想要翻身可就更难了,连带着自己将来也必不能够风光。
楚池忙分说道:“二哥从小就与太子不对盘,不过是存心逗那小太监乐子罢了。听说三哥也送了一件,后来太子自个儿也送了一件,实在不值为一提。”
宋玉妍心里这才好过点。她是不敢奢望皇太子的,他生得太俊太冷,目中也从来不看人。而二皇子却是她可以握在手中的,她从小就迷恋楚邝,虽则他现今已没有了幼时的骄傲与威风,甚至十七岁了还不得出宫,但那迷恋已扎入骨髓,她对他有怜恤与心疼。
况自从那次冒着胆儿亲了他之后,他后来虽然依旧麻木不仁,但是对她的态度已有改善,好像有将她当做被他罩着的一部分了。宋玉妍的心是得满足的,回想捧着楚邝冷鸷脸庞亲吻的一幕,十岁早熟的她颜颊儿便荡开红云。
第84章 『捌肆』东二长街
午时上头,乾清宫前的赛粽子已接近尾声,尚食局与御膳房分别把做好的粽子送去灶上蒸,只待下午皇帝和几位娘娘亲自评判。
隔壁延禧宫里孩童喧闹声阵阵,景仁宫却显得异样安寂。
“坐吧。”张贵妃叫宫人给锦秀赐了张凳子。
“谢贵妃娘娘。”锦秀福了一礼,这才谦卑地坐下。
张贵妃睨着她淡妆素抹的脸庞,其实未曾有多少变化,怎么着越看却越比从前生动起来。她想起贴身林嬷嬷的汇报,说看见锦秀与皇帝相处似乎甚融洽,心中便不免有些酸。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比不过年轻娇花一朵。
晕开笑脸,不动声色道:“难为你隔上几天还能回来瞧瞧本宫,最近老九儿好着么?”
锦秀低声应:“九殿下甚乖巧,就是时常惦记着娘娘,夜里睡前总要问上几回。”
总算没白养一场,张贵妃容色稍好看,又问:“一顿能用多少?睡得可好嚒?”
锦秀又答:“睡得也踏实,半夜爱踢被子,奴婢在跟前伺候着,倒不打紧。”
张贵妃见她依旧这般谨言慎行,心里这才略为舒坦一些。想想虽搬去钟粹宫,到底还是时常回来请安汇报的,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带着老九一块过来,都在自个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想了想又忽然问:“皇上最近好嚒?听说还用了不少你做的汤粥点心,这宫里谁人不知他挑剔,不想你还有这样本事,手艺竟悄不知的得了他垂青。”
张贵妃是笑着说的,话中却意有所指,早前锦秀一样也做过梨花羹,为着替自己博皇帝的好感,皇帝却用都不用一口。如今带着老九搬出去单住了,倒忽然地手艺好了起来。
笑眸亮濯濯地看着锦秀,锦秀察觉,蓦地垂下眼帘:“回娘娘,只是给九殿下做食儿时捎带给万岁爷盛上一碗,万岁爷随意用上几口,万不敢当‘垂青’二字。”
这样紧张做什么,张贵妃的眼底便微微有些黯淡,面上却依旧在笑:“甭紧张,你是从本宫这里出去的人,若是出息了本宫脸上也有光,到底不枉这些年对你的悉心栽培。”
锦秀哪里还能受得下,连忙从凳子上挪起,双膝跪地道:“娘娘对锦秀的栽培,锦秀此生便是做牛做马也难忘,必时常在皇上跟前提起娘娘的好,旁余的从不敢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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