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字随着纸页下翻,就如同这座宫殿里浩瀚的书海,叫没有机会识字的她满心里生出肃穆。她对他的崇拜便又多出了几分。
宫里人人都长着一双刁尖的眼睛,谁都看眼色下菜。
圣济殿里因为四壁藏书,是不能够烧地暖的,早前几年,楚邹这里是冷板凳冷桌子冷炕。现在呢,那多少年空却的床榻被悄然无声地换上了舒坦褥子,靠椅上也加了一层软锦垫,每天他没进殿前,就有奴才把他昨天看过写过的书桌擦得干净透亮,架子上还搁着暖手和暖脚。从前都是他自个儿带水壶进去,现在倒好,也都静悄悄的提前给他准备好了茶水。
帝王的威严在无声无息中影响和左右着他的生活,太监们用这种前后反差的做派向他宣告一个道理。在这座紫禁城里,一切的生物都仰仗着他父皇的鼻息,父皇的一道笑容,一个脚步,便能左右人的可天上与可地下。
自世子打架那日楚昂第一次踏入坤宁宫后,从乾清宫到交泰殿之间的结界就好像不攻自破了。
有时候楚邹看完书回来,他的父皇便会等在交泰殿的露台之上,用皮球老远地朝他一抛。
此时若桂盛恰好走下汉白玉短阶,看见他父皇在,就会恭敬地邀请父皇顺道一同进母后的宫中用膳。
桂盛每次总是那么恰恰好的迎出来,父皇亦每次都会欣然地踱步进去。
他的母后看起来似并不欢迎,然而面上并没有表达出来。但这顿饭便会用得静悄悄。
有时候父皇会考问他几句朝政疑难,他便引经据典地认真答复。然后母后便接过话,叮嘱他要好生注意身子,别镇日个埋在书堆里,小心熬成了眼瞎子。此时父皇便会无奈又宠溺地勾唇笑笑。
用完膳楚邹就回冬暖殿休息了,他的父皇却是坐着不动的。母后也不搭理父皇,只是去张罗自己的一应琐碎。
父皇此时便坐在锦榻上,一袭玄黑色龙袍笔挺展直,默默地看她很久。或叫张福把奏折搬到坤宁宫,空荡的殿脊下安安静静,他在长案上批阅奏折,母后在角落雕西番莲纹多宝柜上描画她的瓶子。描累了就自己回内殿去歇息了,剩父皇一个人清寂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谁搭理他说话。
有时父皇会从中午一直坐到晚上,楚邹于是也不好在母后的跟前多呆。他已经许久未曾与母后单独陪伴了,母后也没有再像从前一样,时不时戏谑揶揄地拿他玩笑。
母后又变得安静下来。
她的那个多宝柜上堆着几盒罕贵的颜料与胭脂,都是父皇差戚世忠在边境搜刮来的好物。放在那里好久了,母后看也不曾多看,后来有一次好像缺了什么急用的,然后就用了一次。又或者是没用,只是楚邹看错了。
宫人们的势利就是从这里窥楚来的,明眼儿的其实都可以看出,皇帝在有意接近皇后。父皇对于母后的攻势是一点点沁渗的,但楚邹已看不穿母后的心。母后把门对他也关上了。
整座红墙黄瓦的深宫内廷,都在洞悉着天子的颜色。就连楚邹此刻笔墨下所用的纸,也都被换成了色白如绫、纹理细密的高丽贡纸。
然而,这种最强烈的皇权沁渗,还是关于小顺子的那件事。
小顺子的出事是在腊月的前一天,听说是大半夜溜出去和宫女那个了,也就是他在尚食局的同乡阿云。被抓住的时候,听说那叫阿云的小衣服都被他撩上去,正在咂着嘴儿,两个人的下面也交在一处。小顺子十二岁入宫,遇到楚邹时十五岁,因着这些年坤宁宫闭门沉寂,不晓得怎么叫他逃过了检查。去势时因为穷,送不起好东西,师傅故意没给他一刀子下干净,那下头经了几年竟又长出一点点。
太监虽没了根,到底十九二十岁的青春年纪,看见了女人还是会爱会妒忌。
两个不要脸面的被司礼监的大太监抓起来,绑在无人的春花门内打。
用粗犷的糙花麻绳打,打得皮开肉绽。小顺子痛昏过去好几回,后来实在扛不住了,有认识的便托了小麟子进来找楚邹。
楚邹被小麟子拽着,随过去时都已经是隔天的傍晚。申时末了的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稀薄的霞光下,过慈祥门一路往春花门走,老远就听到熟悉的鬼哭狼嚎。抬脚跨进门槛,看见被脱得赤条的小顺子,一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隔着衣服被打得花红晃荡。
楚邹只是掠了眼小顺子那里,立刻就掉转过视线不看。
第51章 『伍壹』冰糖雪梨
小顺子这件事是皇帝身边的张福亲自出来摆平的。
原本坤宁宫皇后母子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正处于微妙,眼看着没半个月就是皇子考试了,小顺子在这会儿捅出这种事,等于是又把楚邹推向风口浪尖——手下的跟班太监又长出宝来,还偷咂宫女,这是主子管教不严,给人戳脊梁骨笑掉大牙哩。
小顺子瘦长的身板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绑在柱子上哭奶奶求爷爷,楚邹蹙着眉头只是不应。
叫司礼监大太监放人,那太监不放:“哟,四殿下您这就不懂了。这十米宫墙之下,各宫各局的宫女子都归万岁爷,没主子发落,是他一个奴才能轻易动得?这是宫廷规矩,违背了就是个死。”
叫接着打,又把宫女的衣裳挑开,说这是头一回么?这只怕不晓得私下已偷过多少回。
那已经开过瓢儿的女人身段白晃,几个打罚的太监眼里喷着阴火,在少年楚邹的目中却是厌恶。他侧着脸不看那赤果的身体,面上只保持着楚氏皇族一贯的清淡。
后来张福就来了,弓着背:“吵吵什么,吵吵什么,皇上在翊坤宫瞧周主子,连说句话都听得吃力,你这里鬼哭狼嚎把阖宫都吵上了。”
张福是这宫中太监里唯一一个异类的存在,是连戚世忠的面子都可以不用买的,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想不到为个小小的跟班太监都能亲自跑一趟,那内里的意思就很明白,这是在给皇四子抬面,给阖宫奴才一个下马威。
张福一句:“四殿下既说放那就放了,难不成还要皇上亲自过来发话。”
呜呼,皇四子代表皇上?话都点到这么透了,司礼监也只能磨牙收手。
小顺子算是逃过了一劫,把曳撒一裹,跪着爬着扑到楚邹的跟前,眼泪鼻涕地求悔过。
楚邹却不打算再要他,嫌恶地扯开小顺子攀在袍摆上的手。他做了腌臜事,让尚且只有八九岁、对女人倮体很觉得污秽的少年楚邹骨头里都膈应。
楚邹从来不知道太监的那里原来是被割成那样,但既然长出来了,就给他重新做人吧。“我放你们出宫,你带着你的同乡出宫过日子。”他仰头看着天说,俊冷的面庞上几许悲悯。
小顺子却哭死不肯出,一个劲地磕头求饶,说奴才一脚踏进紫禁城,今生生是紫禁城的魂,死是紫禁城的鬼,出了这座十米宫墙就是个空壳,活不成。
那森青色的亮绸袖子垫着手,趴在地上磕得满额头开花,求四殿下开恩,念在奴才多年服侍的份上,让奴才在您跟前做个卑贱的扫洒,那也是奴才的造化。
宫女阿云也爬过来,拽着小顺子的袍摆一起磕头,哭诉不想被逐出宫。
在宫里虽是奴才,到底四季两套衣裳、材米油盐不愁,出了宫算什么?那是路边的一坨屎,断了半截的玩意儿补不回来,一样做不成真男人。
但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不会再允许有污点的太监留在皇四子的身边。小顺子末了被罚去直殿监做了个下等的扫洒,那阿云本已是尚食局的掌膳,也被革职沦为卑贱的洗菜宫女。
楚邹求了母后发话,赏他们做了一双对食。只是在那之前,小顺子还得再挨一刀,这一刀子下去,他一辈子便再没可能长出来了。
但这是他自个选择的路。
应该也是所有太监的命途。在最初的那一刀子下去后,便注定不能、也没有了回头路。
原本还怕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在楚邹岌岌可危的声名上又抹黑一把。但少见的却被压抑了下来,阖宫静悄悄的,就好像没有什么发生过。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声地告诉人们,沉寂了三年多的皇四子要复盛宠了。
从前楚邹在撷芳殿下课回来,路过东一长街,宫人们只对他点头擦身;现在都是恭敬战兢地退开在一旁,默默地迎候他过去了才敢动弹。
腊月的天气冻得呵口气都能成冰,没有下雪的早晨寒意尤盛,吸一口冷风,能把整个鼻管都酸了。
御膳茶房里新杀了两只黑羊,胖大厨子爷爷用枸杞、当归、水发木耳和淮山药,加了两碗绍兴黄酒在大灶上炖,炖得一长条屋子里白雾腾腾,香气撩人。
角落小麟子的矮灶上也在滚水扑扑,是个新砌的小灶,先头的糊泥巴换成了结实的红砖,架上油光发亮的小口铁锅。当差的“同僚们”这下可不敢再小瞧她,每天不用她起早,辰时一脚跨入门槛,她的灶上早已经生起了火。也不用天天做,几时有兴致了,或者她柿子爷点单了,那就给他做一点。
御膳茶房里没谁比她这差当得更悠闲。
这会儿正垫脚踩在凳子上,跟她的老朱师傅在学捏如意面。快过腊八了,腊者,接也,新旧交替时候要图吉利,宫里头更是讲究这些细枝末节,做出的糕点面点都要讨喜庆带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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