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话音未落,怎生却察觉身后似有低低的唾沫水儿吞咽声。
他一回头,就看到陆安海和失踪了一天的小顺子一前一后地站在青松下。小顺子手上提着个食盒子,陆安海穿着灰厚的曳撒歪肩膀站着,经年不变的吊丝瓜藤老脸上看不出表情。
楚邹便有些窘,他其实和小麟子的来往都是刻意回避着陆安海的。当年小麟子不见后,他曾因为被陆安海几次耍弄的气愤,而整日叫小顺子一起守在西二长街上,在陆安海每天给老太妃送膳的必经之路追着他又打又瞄。主子打奴才不能躲,渐老的陆安海被他打得这里一抽那里一搐,足足在深长的西二长街上当了半个多月的活靶子。
如今这种感觉,就好像明明与当爹的生了仇隙,却又背地里偷着和人孩子要好。楚邹俊秀的小脸淡漠着,一双明秀眼眸盯着空黑处。
陆安海脸上倒是不见有什么表情,三年多过去,依旧还是那双苦眼瓜子,唯一的就是额头褶皱又多了几层。
卑躬地哈着腰,哑着太监嗓子:“御膳房已经为各位殿下准备了宵夜,夜已深,殿下还请早些回宫歇息。”
最是知道这老太监的狡诈和阴毒,楚邹便看着小麟子道:“你可听清楚了,父皇叫你好生服侍本皇子。明儿早上我醒来想吃四黑粥,你得在那之前端到我床上。”
言毕就倨傲地凛着眉,袍袖拂风地从陆安海面前过去了。
介小子。陆安海暗自摇头腹诽,抬眼见小麟子杵在对面,便唤她:“还不走?陪他到这时候,明儿又要挟你起早,闷声不响净使孬招。”
小麟子脸蛋冻红的跟过来,陆安海弓着背像只老虾米自顾自在前面走,一路也没说话。
遥远的月光萋清地照在紫禁城的苍穹之下,靴子踩着雪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太安静了。这种感觉像做错了事儿,她便讨好地伸出捂了一晚上的手心:“给,柿子爷爸爸赏我的。”
陆安海没回头接:“赏你了就拿着,得脸哩。”
小麟子默默紧随两步,走过来扯住陆安海的袍摆。那稚嫩小手挂在袍子上,一晃一晃的,小嘴巴哈欠不停。陆安海看了就又心软,问:“真打算给他当差事了?”
“唔。”小麟子很郑重地点点头,生怕他不同意。
陆安海低头看着她那双清亮的乌眼睛,也是没办法。小时候被那小子欺负得哇哇哭哑巴了嗓子,破炕头上被他横在中间跳过来跳过去,没糖糕儿吃了不痛快,又在腿窝里把她拧了一把。青了不少天,哭得再狠哩,下一回看见他,被他摸摸脚丫子攥攥手儿,两下就又给哄好了。
天注定的一对小冤家啊,怎奈何这身份横在中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陆安海便无奈道:“皇帝爷赏你伺候他,我也拦不住。那小子眼看就要红火了,你在他跟前少不了得荣光哩。但盛极必衰,衰极转盛,周而复始,这是王朝的轨迹,也是宫里头的定律。叫你平平淡淡你也难为,那就随心去吧。只有一点要记住,不许离开御膳房,怎样也不能答应去他跟前伺候。根扎在你吴爷爷这里,这样就不全算是他的人了,将来要脱身保命也容易些。”
他低着渐老的脑袋看小麟子,算算离出宫也不过七八年,女孩儿长大藏不住,无根无基又生得动人的,在这座紫禁城里没几个下场不凄凉。更况是那皇四子注定起起落落的命格,护不了她早晚怕是反还要拖累她。赶在十二岁前,她舍不得走也得把她带出去。
小麟子听得一懂半懂,只是觉得分量沉重,便很乖觉地点头记下。
入夜,奉天门广场前一片雪光寂廖。今儿是陆安海当班,陆安海把她送到白虎殿前的宫巷外,看着她一抹小袍子拐进破院方向,自己就颠吧着往御膳房回去了。
不二日,皇帝便在早朝的时候宣布,应群臣请立东宫呼吁日盛,遂拟于腊月初十在保和殿内开卷,诸位皇子取贤能者择之。
又听说皇帝进了坤宁宫,还与孙皇后独处多时,这下只怕是中宫要复起了,朝臣们也不再乱站队,只按捺着等待结果。
其实一连番事情下来,私底下都猜着会是皇四子。然而景仁宫与延禧宫的两位娘娘也都默默地安静着,阖宫除却大皇子依旧闲淡地玩着鸟儿、读书写字,其余二皇子、三皇子都镇日的闭门不出了。内廷两条长街,因着少了皇帝的这一群儿子们往来,倒显得空了寂了,风絮中也带着一丝清悄悄的诡秘。
第50章 『伍拾』春花扰人
御膳茶房里差事当得小心,越是这样的关头就越容易悄不愣的发生点什么。尚膳监掌事吴全有每天晃着他的麻杆身材,在这片长条院里进来又出去,生怕哪里出现什么纰漏。
小麟子也忙得脚不沾地,为她的皇柿子调试着各种味儿的美食。
都晓得这孩子的手艺得了圣上的亲尝,还赏赐了一片金叶子,人当的可是正经差事哩,可不敢再随便给她下脚料了,各种好菜好肉可着她随便挑。
一群太监们事后都听说了,那天皇帝爷原是想寻着由头惩罚御膳房,只怕是已经晓得了这些年对皇四子的克扣。倒好,被小麟子一颗拇指大的鹌鹑蛋给解围了。小福星呐,还得感激她。
冬天凉菜拌得少,她拌着拌着又想学捏点心了,吴全有便来考察她的功课。
午后空闲时候,耷拉着他竹竿细的大长腿,坐在灶膛旁的靠椅上。掂一筷子她做的姜汁藕片,清润脆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就是碗底下又给她搁了一坨黑里抹糊的酱油。
蔡半聋子老了,习惯性大着嗓门说话:“这孩子有慧根哩,我不拦她,味儿都是她自个配出来的。我尝着也觉得新鲜,和宫里头师傅们调出来的都不一样,不怪皇上喜欢吃。”
吴全有耸着颧骨,瘦脸悄掩一分欣慰,挑剔道:“就是颜色太磕碜,还得继续跟着蔡师傅学。”一边说一边撩袍子站起来要走。
小麟子有点沮丧,手指头在椅背上拨来拨去。
蔡半聋子就跟着吴全有走出去,替她说好话:“倒也不耽误,两边跟着一块学。这孩子也就是爱倒点酱油和辣子,回头我再教教她……其实也不是错,就比如做这道口水鸡,那就不得不搁点酱油和辣子在底下。鸡肉软,放几颗去皮儿炸花生米调剂,嘎嘣脆香,还能多几分嚼劲。拌绿食是不用放香菜的,这叫画蛇添足……”
他一说起本事来就咕咕叨叨停不下,聋子说话嗓门大,吴全有被他追着念着脑抽筋,到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小麟子跟那掌糕点的朱师傅学去了。偏就不让跟陆安海学,陆安海左右也是半路出家,压根儿无所谓。
捏点心的朱师傅腹大如山倒,脾气也大得像洪钟,可没打算好好教她。隔两天叫她背靠在灶台上站站,摸摸她脑袋:“太矮了,太矮了,没长够个儿哩,怎么教。”但每次他做糕点调粉的时候,小麟子垫着凳子站在他旁边看,他倒是西里咕噜把过程事无巨细。
人一胖就不惧冷,朱师傅有个习惯,喜欢大冬天赤着胳膊穿件短打躺在院子里午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皮肉多么结实似的。
冷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小林子便用细细的芹菜梗儿去捅他的鼻孔。
“哈——、哈——嚏!!”他会猛地打一个大喷嚏,把对面的树枝都震得摇一摇。弄醒了他可是要挨揍屁股的,小麟子便迅速地把芹菜梗儿收回来,悄默默地咯咯一笑。他醒不来,往往习惯行地摸肚子,然后大衫子耷拉下垂,从他的口袋里总能滑出一些好吃的。他是个掌糕的大厨子,滑出来的点心可没有不好吃。
小麟子就会蹲下去,把那纸包捡起来。每天包着的花样儿都不同,她自己尝两口,剩下的就藏好了拿去给她的柿子爷吃。朱师傅人胖脑糊涂,糕点丢了一次也不记得要去找。
出御膳房往南直走,左拐个弯就到文华殿了,从文华门里一直穿进去,两旁青松墨绿,场院空寂,最深处那幢二层的殿宇就是圣济殿。圣济殿里藏满了她看不懂的书,高高的书架子彰显着圣人的肃穆,这是阖宫里唯一一座黑瓦黑柱子的建筑。
早先第一次来,小麟子还有点心里惴惴的,如今已经轻车熟路了。一脚跨进幽清的门槛,她的柿子爷就坐在殿左内侧的屋子里。那里有一方镂雕云海的四角架子床,床边有一张紫檀木双龙纹翘头案,她的柿子爷每天就坐在案上看书。
因为知道楚邹最近时不时有小太监陪侍,小顺子总是时常不见人影儿。
小麟子走进去,楚邹一个人坐着,穿一袭暗红团领的联珠狩猎纹锦袍,八九岁的少年,发束玉冠,生得是高鼻薄唇自带皇室冷漠。窗缝未严实,小风吹得他袖口上的绒毛轻轻浮动,小麟子把糕点纸包放在他桌角,并不敢去打扰他。
楚邹也不与她说话,只垂着头专注看书,肩背挺得展直,那俊美侧影把小麟子看得目不转睛,移不开眼神儿。她就一边假模假样地摸着那些书架子走,一边从这边那边地偷偷打量他,忽而又停在他桌旁,安静地看他用细软的墨笔书写出正楷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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