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却是初心暗许他的,只一想到自己一旦答应了便即日要出嫁,心中便又伤感起来,仰头望着远处天空的鸦雀道:“一座红墙黄瓦的宫墙,不曾进去时镇日盼望,后来进去了,却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脱。想逃脱却又牵挂着不舍得出,太多牵牵绊绊,怕独自不在,母后受人委屈,怕年幼的弟弟被欺负……如今闹到这样的田地,将来若父皇立了其余皇弟为储,母后与我弟弟三人必定日子难捱。楚湘每每想起,便不愿再有儿女婚姻,一世困在那宫中也罢了,起码是苦是乐都在眼底下伴着。”
都道紫禁城内风光无垠,她不过少女花雨年岁,眼目中却已有哀远。杨俭怜道:“所以在大皇子与四殿下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出来争立皇储之位。恕之问愚钝直言,他日若然太子之位落入其余皇子手中,天长日久,难保皇后娘娘的中宫之位亦生异动。长公主既是忌惮,此时立储争议迫在眉睫之际,便须劝劝两位皇子。而之问,他年金榜题名,也必将为皇子们而勉力。”
一席话点透了楚湘,楚湘凝眉看他:“但父皇并不中意祁儿,若然欢喜,早在四年前便已册立了东宫。而四弟生性纯挚,心高云远,念念不忘便是他日出宫建府。若是叫他讨好父皇,争立皇储之位,一辈子便再出不得这十米宫墙,又叫我于心何忍?且听由天命吧……殿下若是对楚湘有意,便等待这一段时日过去。”
她说着便下决心离开,却忽而一只松鼠从脚下窜过,她崴身一躲,杨俭搀扶了一把,两只手面触碰在一起,即刻又松开。默然相视了一瞬,又继续一前一后往树林下走远。
“呼——”
水潭边楚邹一动不动地垂着钓鱼竿,瞥见这样一幕画面,暗暗欣慰地舒了口气。见低语声渐行渐远,便起身将鱼竿收拢起来。
“嘁~,滚到这里来了。”身后传来小儿稚气的嬉笑,似有脚步小跑过来。他没留意,防不住鱼竿猛然一晃,那鱼竿上不知几时竟钓着一条小鱼,“噗”地就甩到了孩子的脸上。
那孩子本是过来抓他脚边的柿子,被便他这般一甩,甩坐在身后的砖草地上。手指头踩黑,柿子亦踩烂了,俊气的小脸蛋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痛得伤心地哭起来。
小径上呼啦啦跟过来一群太监与皇子皇女,听见声线各异的呼唤:“七殿下”、“七弟”。
楚邹就那样错愕的站着。
眼前的小孩不过二三岁,唇红齿白,依稀可窥见父皇的痕迹。他知道这个便是父皇如今最宠爱的小儿子,但他看着他瘪着小嘴巴哭,怎么就是张不开口安慰他。
楚邹默着俊美的脸庞,启唇道:“你起来。”
楚邯听他说话,清清冷冷,无风无波,顿时被唬得愕了一愕。“嘤嘤呜……”小脸蛋藏不住怯惧,强把哭声压抑成了呜咽。
眼前这个修颀的小哥哥,楚邯其实是认得的。虽则从未说过一句话,但时常楚邹从撷芳殿下课,路过内左门回宫时,太监们便会指着他的背影对楚邯说:“要离着远远的,这位狠着哩。七殿下正得着圣宠,谁得圣宠他就看不得谁好。”
少年背影笔管条直,行步如风,楚邯远远地看着他,看多了便对他天然生出恐惧。
丽嫔周雅闻声过来,手里揩着织锦帕子,看见稚儿摔坐在地上,满身都是泥水,十六为母的她不由满心里都是怜疼。见楚邹手握鱼竿冷凛地站在一旁,把自己的宝贝小儿唬得竟是连哭都不敢哭。她微微咬住下唇,默了默还是没有出言责怪,只柔声问道:“我儿痛不痛?叫母妃看看。”
楚邯伤心地指着地上的柿子,哆着小肩膀道:“柿子,父皇给邯儿的,哥哥踩烂了。”
二皇子楚邝英挺地立在一旁看着,闻言微勾唇角:“四弟如何又做这样的事?”
“我没有搡他。”楚邹漠然反驳。
低头觑着楚邯鼻尖稚嫩的皮肤,那皮肤被鱼尾破开,肤下渐渐渗出来一道鲜红。他的分辨却是无力,无可分辨。
几个皇兄迎面站着,还有面色迥异的太监奴才。他们看他的眼睛里都带着猜度的色彩,又或者不是猜度,而是笃定。连着三哥也是。虽然三哥总是在关键时刻对自己心软,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分明是如此。
那件充满黑红色血液的旧事故里,楚邹后来有曾无数次回忆,但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不能确定到底是被人绊住了,还是自己被石头磕摔。他甚至都没能记起彼时身边到底有没有人,记忆就好像是一幕刺眼的白芒,他张口莫辨。
楚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柿子树:“我这就去给你摘一个,还你。”
他吁了口气,撩起靛青色妆花织云纹袍摆。那老柿子树枝干歪斜,他摇摇晃晃在上面爬着。怎生忽一低头,却看到父皇英姿缱风地从石径上走过来。他的脑海中想起交泰殿前看到的父子亲和一幕,还有大雨滂沱下麻木的跪请,老太监张福的话又响彻在耳畔:“四殿下请回吧,皇上还是那句话,几时殿下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几时再来见他。”
那橙黄的柿子果儿就在前方,他眯了眯眼目测距离,怎生得手伸过去抓,却是扑空了。一截枝子卡着胸口,他嗓子闷得慌,那柿子忽近忽远,他手心忽然一滑,听一声尖叫,身子便重重地从半空砸到了地上。
老青砖石缝隙里生草,湿气与钝痛遍袭筋骨。八岁的楚邹仰躺着起不了身,眼目晕眩间看到大皇姐从远处飞跑过来,人群外哥哥楚祁眉掩纠结,还有一双逐渐踅近的绣金龙暗纹皂靴。
他的耳畔忽然想起楚湘方才的一番话“听天由命吧……一世困在那宫中也罢了……”
楚邹恍惚间捕见楚昂冷峻的面庞,便艰涩地唤了一声:“父皇……”他的眼前又充溢了血红,微微敛眉一望,是鼻子出血了。一见血便发晕,后来好像落进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第41章 『肆壹』两小咸鱼
皇帝并未搭理周雅,只是抱着楚邹去找孙皇后了。
他去的时候面目是有些不自然的,找到孙皇后的时候,孙皇后正在凉亭下画瓶子。一个圆柱的白瓶身,静悄悄摆在亭中央的石桌上,她半俯着腰身亦画得静悄悄。
桂盛耷拉着肩膀侍立在一旁,脸上的表情像个活死人。
孙皇后也不搭睬他,兀自画得投入,那丹青点染间一幕秋色便在瓶身上渐现雏形。楚昂有些生疏地站在亭外看,竟不知怎么开口打断她。
孙皇后倒是自己回头看过来了,手上软豪未落,笔尖上犹沾红墨,半滴点在山花之上。宁神看见皇帝怀里的楚邹,八岁的少年身条修长,鼻子里淌着血正自晕厥。她愣了一下便走出亭子,楚昂递过来,她将儿子抱在怀里还有点沉。
楚昂说:“爬树上摘柿子,摔下来了。”他的语气清轻,这感觉怎像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而他不过借来一抱,看护不好,无言以对。
“哦,给我吧。”孙皇后也不问他爬树的原因,自己低头把楚邹爱怜地抚了抚。楚昂怀里一空,闻到她身上一抹花草的味道,他稍一觑眼,才看到她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容。不经意间的精致与生动,几许陌生,顷刻又从怀中脱走。
傍晚的紫禁城掩映在一片霞光之中,天高云远,空空寂荡。玄武门外站着两排头戴尖顶飞碟帽、一身黑色番子服的禁卫军,秋风呼呼地吹,把他们的帽缨子和袍摆吹得乱拂。
小麟子带着她的小哑巴狗,杵在东西长房中间的空地上,眼巴巴瞅着那二扇洞开的红门外看。老太监陆安海清晨从这里出宫了,到现在还不见影儿,她怕他不回来,隔上一个时辰就溜过来看看。
这世界真是稀里古怪,从前她以为的天地就只有紫禁城那么宽,但是玄武门外有山有河有路,偶尔还有一两辆马车过去,晃一晃就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于从未出过内金水桥的小麟子而言,是个诡靡的发现。
但也是个心慌的发现。从前两个太监爸爸总是吓唬她,“不听话就把你送出宫”,那宫外有如豺狼虎豹暗藏多少可怕,但那时候的她是不信的,两耳朵虽听着实际可震不住。直到这一天看到楚邹满脸鼻血的被送回来,她才晓得了踏出宫门的风险。
那道大红门从此对她再无了吸引的意义。
是在未末时送回宫中的,晕血的皇四子爬树摘柿子,摔下来后胸腔里出不了气,皇后娘娘提前下令返程。一群宫女太监脚不沾地的打通州回来,把顺贞门外的空场拥堵得红红绿绿。
那墨色镶金丝的车帘子撩开,小麟子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然后便看见她的柿子爷被抱在桂盛的怀里,慢腾腾地从马车上下来。他的鼻子里塞着白色的绵团,绵团的尾端还有红红的血,因为哮喘病犯了,看上去唇色那样的无光。
少年两条修长的小腿从袍子下露出来,在桂盛的胳膊肘子上一晃一晃。她盯着这样虚弱的黄柿子就心疼,为着自己的主子爷没能够被人喜欢,忍不住就颠颠地迎了过去。
陆安海也挤在人群的末后,中低等的太监们是不得脸坐轿子的,得一路上风尘仆仆地跟在后面碎跑。五十多岁的歪肩膀陆老头儿,吐着舌头满身满脸都是倦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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