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楚邯一目不错地看着孙皇后,有些怯惧地往楚昂怀里躲。
小手儿缠着他的脖子,那般贪恋缱绻。
楚昂下意识蹭了蹭他的脸蛋,眼睛却还是看着她。
孙皇后却不喜欢在他眼里看到异样,冷眼望着这一幕,末了便笑笑道:“看来怪我,也不先打听清楚,倒扰了你们父子的兴致。”
她这话一出口,便再无了回旋的余地。他说了一句:好。
她便转身走了。那年第一次来这里,她一个十三,他一个十五,少年少女身形都未脱,嫁作他新妇才晓得他的战兢不易,却彼此惴惴珍惜,一点点探索,一点点欢喜缠绵。今岁他三十二,她三十,年少青春的一点回忆却不要了,各人的心中都划出伤痕。他屈下身段给她台阶,她也不视不见。这天下人间,他也就仅仅是对她一人如此了。
“都起来吧,继续上山。”孙皇后转过身,叫众人都起来。楚湘低头生怯地看了父皇一眼,跟上母后的脚步。这眼神是畏惧的,不像从前,每每总是满目崇拜站在坤宁宫前迎候他。
楚昂从来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这感觉就像有一些东西被孙香宁带走,她在它就在,她走就独独把他扔弃在外。
她孙香宁自有她自己的底蕴和资本。
山石道上光影绰绰,女人的步子悠悠,着一袭绿绫地刺绣蝶恋花纹褙子与褶裙,背影看过去却是苗条。十四岁的女儿站在她身旁快有她高,脚底下略略一滑,被她伸手扶了一把,她手腕骨露出来,是瘦的,纤婉而白,像长期执笔的词人。
楚昂侧过脸,将目光收回来。
楚邯问:“父皇,她是谁?”
楚昂默着声,把儿子放落在膝弯,坐到一旁的长条石椅上:“是朕的皇后。”
四周密林萋幽,鞋履擦着落叶发出窸窸轻响。桂盛阴着脑袋——没办法挽回了,恁个死性的女人,他被她拖死的心都有了。
孙皇后只作是不理,懒得去拆穿。
“呜哇,呜哇——”婴孩的哭啼遥遥地又响彻在耳畔,那声音绕着阴霾死寂的坤宁宫,一圈一圈魇着她在柱子下绕。魔怔了,绕着绕着就失语了,分不清白昼黑天,那身上掉下来的小肉也就阖了嘴。看到六岁的儿子头上缠着白条坐在汉白玉阶梯上,楚楚的睿眸空远地望着头顶的天。幼年的稚子眉宇深锁,忽而回头望望自己,眼目都是惊惶。就是这样了,她也开不了口安慰他。
没有谁先说话,孙皇后好似旁若无人地走着。
楚湘心底很沮丧,低着头,一袭牡丹色凤尾裙衬得少女脸容苍白。她也不想再要自己的婚姻了,世界里一片萧萧索索。
杨俭默默地走在她身后几步的阶梯之下。
孙皇后忽然回神,对杨夫人歉然一笑:“让夫人笑话。瞧本宫这脾气,一点儿台阶也不肯屈就。”
她并不芥蒂自己的尴尬,泰然明了立场,并叫人听出无意让步。
杨夫人只是无言的伴在她身边,涵养甚好,同样并无介怀。
孙皇后心中是暖润的,这是种只有女人对女人才能看得懂的包容。便转而对楚湘和杨俭道:“你们先行几步,我和杨夫人有几句话要说。”
两个默了默,各自应了声是,又各自走自己的路。
周围空寂下来,杨夫人道:“皇后娘娘有什么话就说吧。”
孙皇后直言:“你也看到了,就是这样,说本宫任性也好,心门关了就不愿意再开。当年本宫也不过是一提,难为夫人这些年一直记挂在心上。我也想通了,皇室人家情缘薄,孩子们的亲事都随缘,我见杨俭是个好孩子,就不耽误他的将来了。”
杨夫人不听倒罢,听了不由抿嘴含笑:“娘娘若是这样说,那就把俭儿他一颗心折煞了。那孩子自小有主意,他是若不愿意,我又如何逼得了他。都是他自个儿急着进宫。”
一边说,一边望了眼往上的寺门。那漆铜门外,楚湘搭着手,粉白的裙裾掠过枯叶,步履轻捷,并无意回头。杨俭也不打扰,只是方步徐徐往上。
孙皇后说:“湘儿是个敏感的孩子,这些年难能得她父皇垂怜,心性总是忐忑。生怕这个不好,怕那个遇了伤心,自己的哀乐倒藏在内里,把欢喜露在外头安慰给别人。”
杨夫人明得话中之意,便慨然道:“我们杨家世代书香,家风虽严谨,然而人情却暖和。俭儿若尚得长公主,今后臣妇便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必不至叫她再受半分委屈。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会护得长公主万事周全。”
孙皇后便对她笑笑,见已到得阶顶,便抬脚入了空门。
第40章 『肆拾』叶雨花影
普渡寺中老钟古佛,枯叶轻飞。楚邹脊背笔直地静坐在水潭边,手上钓鱼竿垂落水里,任蛾虫停在肩头攀爬,只是颦着眉宇一动不动。
在小顺子的眼里他这就是装模假样,煞有介事似的,其实压根儿就没钓过鱼。都是前两天临时去书堆里学的,正经的连鱼饵子都不知道怎么弄。先叫小顺子在御膳房要来一把虾米,结果垂了半天不行,临了又叫他去土里挖半碗蚯蚓,剁成条条儿给他。哎唷,那蚯蚓扭来扭曲一条条细红,可没把小顺子膈应得全身骨头抽搐。
但剁了有什么用,瞧瞧,那没半块碗大的木桶里现在依旧只有一条半死不活的小鱼。还是最开始自己跃上岸的,被他赶巧捡了来。
小顺子就哈着肩膀呜喃:“四殿下坐了一晌午,也没见多少收成,怕是这河水里没几条鱼。”
睁眼说瞎话,其实鱼就在那碧清的水面下隐隐约约。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挤眉撇眼揶揄人呢。
楚邹一本正经地支着腰板,到底那生性里的一点执拗没脱掉,叫他:“嘘,别说话。”
眼睛往丛林里瞥了一瞥。
小顺子顺势望过去,便看见那树林间长公主与杨俭一前一后地走过来。长公主一抹荷叶褂子搭着凤尾裙,杨俭君子翩翩地随在后头。晓得有故事可看,小顺子就跟着闭嘴了。
但是楚邹接着说:“我饿了,你去给我在斋房里拿几块馒头过来。”
又是学他爹那副一本正经,存心不让看呐。
诶,小顺子那个心塞,只得百般不情不愿地去了。
树林下枫叶凋零,清风凉凉地吹着人面,发丝拂过眼帘,嗅着一丝花的清香。
那裙摆掠过地上的枝叶发出轻微声响,她一个在前面走过,他一个便从后面踅来。十四岁的少女长成至今,还从未与谁人有过这样的静处。都是恰恰好的年华,情愫在无声中涌动。
楚湘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着,明明就是心中无意思。便开口道:“杨公子为何执意跟着楚湘?”
杨俭应道:“长公主还好吗?”
楚湘是敏锐的,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要极了那薄薄的脸面。她便停下来:“有什么不好的?杨公子若是问这些,那就可以不用再跟了。我很好。”
她猜他是必须因为方才的一幕,得了他母亲的嘱咐,怕不放心她,这才跟着走了一路。
杨俭却没走,低声叙道:“听母亲说,长公主问起我近况。之问自四月见了长公主后,就随父亲去了南边,南方僻远,宫里也不便传接外臣的信笺,索性便一直拖到现在回来。时间过得真是飞快,转瞬半年已过去,四月初见公主尚着春装,如青绿荷枝亭亭玉立,一眨眼秋风习习,公主又比从前高出了寸许。之问倍感欣慰,长公主还记得臣下。”
他的声音低醇润雅,说得徐徐慢慢,像一字一句滴水穿石般穿进人的心缝里。
楚湘内心里却是灰寂:“不过只是礼节性一问罢,杨公子不必多虑。”
杨俭不说话,她愣了一愣,侧目看,就看到他手上一枚金镶玉的同心结小簪。
同心簪乃夫妻爱人之物,寓意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楚湘失语缄默,白皙的脸颊微露迷惘。
杨俭正式迎上她瑞秀的眼眸:“当日皇上急召父亲,派往滇桂一带彻查南宁府乱党勾结一案。因公务在身来去匆忙,不及打问公主喜好,这便自作主张买了这只簪子。之所以没有交与母亲代为转送,只因它意义深远,必得亲自过问过长公主之意,方可知它授与不授。”
他站在那里,一袭青圆领云缎飞鸟长袍在风中瑟瑟轻舞。眉宇间是睿智的,眼目炯炯有神,并不遮掩着期许。
楚湘没有接,他的身量高出她一个头,不知何时竟是站得近了,她这样微仰着下颌,他竟把她看得有些心慌。她便侧过视线道:“杨公子此番话何意?你也看到了我的父皇与母后,他们已无余地回旋,我亦不被父皇所眷怜。杨公子分明胸有抱负,又何必寻我拖累,你就不怕被我误了前程。”
杨俭睇着她微微轻颤的眼睫:“若是顾虑这些关系门道,之问又何必去应来年科考?倒不如靠家中恩荫更为取巧。”
“但若全然为着父母媒妁,心中无爱无缘,锁着也是痛苦。”楚湘微含唇角,回避了他的灼灼,想起初时今次他那弛缓有度的谦谦之举。
杨俭看穿她心中对于情缘的沮丧,默了一默,便直言应道:“家中父老开明,初时虽只为媒妁有言在先,见过之后却只凭你我二人心中是与不是。不瞒长公主,母亲已与父亲商榷,只待公主进门便视若儿女,他日不论发生什么必护得周全。而之问对情感亦是简单,认了一个便是一个,旁他花开再美也只是不见……之问若心中无爱无缘,初时见罢便无今日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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