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得知陆梨的亲事后,还是接连七天夜里都难以阖眼。只是忍着没有去找她,怕一见到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坚持顷刻便都要崩盘瓦解了。
楚邹问:“那个人,你见过么?”
小路子默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的是高丽王世子,连忙答:“见过,和太子爷差不多的年岁身量,甚为谦和明朗的一个人。先前在西苑林子里曾救过陆梨一回,听说这次求亲,还专门给她捎了一封信,奴才瞧着他两个挺般配的。”
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但话还没说完,楚邹一双锐利的凤目便瞪过来,唬得他忙又把尾音噎下去。
何用他多说,楚邹也已间接地和这位王世子打过交道了。
似是因着那春花门里搅扰了四哥与陆梨未尽的一幕,这次回来后小九楚鄎在楚邹跟前都刻意避过陆梨不提,兄弟两依旧是亲和的,可已经似乎有些微妙的生疏。楚邹是在去圣济殿里找书的时候,看到过李仁允留下的笔迹。应是奴才粗心忘了收拾,那铁力木桌案上有他翻阅过的书籍,几本农牧司工,几本政论改革,还做了几行笔迹。那笔体清晰劲秀,可以看出来是一个明朗而年轻的男子,从道义上来说,确应是适合陆梨的人选。
可在楚邹的思想里,除了以为陆梨死掉的那几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陆梨真的要永远离开自己,抑或有一个同样优秀的男子代替自己给她荣华宠爱。
那英俊的脸庞阴沉下来,问:“还有么?”
小路子惴惴的:“没有了。爷该不会是……爷还是别想了,奴才们瞧在眼里,今时今日的这些得来不易。”
小榛子小顺子小路子,这些个奴才都是一路跟着自己长大的,旁人不敢规劝的,也就只这几个忠仆才敢说。
楚邹轻磨唇齿:“我可有说什么?……爷心中自有分寸。”仰头看了看外面辽远的天空,呼地拂开袖袍跨出殿宇。
一忽而便过年了,除夕夜里皇帝在乾清宫摆宴,阖宫有名分的娘娘小主都有份儿。这宫中佳丽无数,多少人几年也难得见圣颜一面,都想要吃到那枚包有“福”字的饺子,若能吃到便可承恩三天,盼都盼不来的福分。其中不乏在暗中贿赂太监的宫女,便连着不得宠的六公主,也都在角落里低声念:“天保佑我母妃吃到饺子。”
楚恪却是不慌不忙,只叫跟班小刘子举着银筷,往小盒里装奶糕。
今岁谡真三王子叛乱,蒙古掺和搅事,边境动荡不安,老三楚邺恪守辽东没能回来过年,楚恪便黏在楚邹的身边蹭座儿。
看小子已经往盒里装了几块,还都是卯一口就能化的懒人食,楚邹不禁好笑:“既住在宫里,几时想吃了便叫你德妃奶奶去喊,这般辛苦做甚么?”
他今夜穿一身杏黄斜襟蟠龙袍,发戴金簪玉冠,两鬓玄色缨丝轻垂,端的是个丰神俊逸,仪表不凡,只引得一众的宫女眼神儿频频往这边扫。楚邹却是心不在焉,只时不时朝殿外看几眼,连跟前的菜都未动几勺。
楚恪满脸崇拜地看着四叔,嘟着腮子答:“我给小柚子吃,他牙小,咬不动。”
“小右子?呵,这又是哪新进来个太监,竟得你这般可怜。有小桌(左)子么?”楚邹逗他。
楚恪眼珠子亮晶晶,摇头答:“没,小柚子软软的,他可小了,只会说呜呜咯咯。是怒泥带来的。”
他说得含糊,因为答应了李嬷嬷不能出卖,可是又想被小四叔猜出来,想让小四叔也抱抱可爱的柚子弟弟。
然而楚邹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因听到“怒泥”,便略带酸味地问起:“那个高丽王世子,你可见过么?”
王柿子是谁?楚恪懵懂不知。
楚邹只得改口,微愠道:“就是那个仁允叔叔。”
“是仁允哥哥!他可喜欢怒泥了,还牵我的手,蹲下来问我怒泥喜欢什么。”楚恪纠正。
自己是四叔,他倒成了哥哥。楚邹容色不好看,英挺的鼻梁下薄唇一咬,蹙起眉宇:“他吃饱了没事,问你这个做什么?”
楚恪有点紧张,但还是结巴着舌头复述:“他说,他说喜欢怒泥,要、要给她……”
“回爷,那王世子说身为男子,应当为喜欢的女人准备好一切,好让她嫁给自己后忘记与从前对比,那才是能给她的真幸福。”一旁的小刘子帮忙代答,话说完见太子爷周身气场跟结了冰一样阴愠,赶紧牵着小主子“哧溜”滑下座,抱着小盒子就往西六宫跑。
不与从前对比,那从前的可不是自己么?
楚邹看着楚恪小小的背影,俨然当年迫不及待去乾西四所找陆梨的自己,心下只觉醋意翻涌。
第200章 『玖贰』为你红妆
“咯咯咯~”
抚辰院里也在吃年夜饭, 李嬷嬷、阿云、吴爸爸和陆梨围了一个圆桌。平日里看李嬷嬷为人高贵少语, 奴才们无有不畏敬,其实相处久了并没有架子,阿云坐在座上也显得很是熟络。
年已五十的吴爸爸兜着小天佑忽上忽下,把小家伙逗得笑不停, 不时舞动胳膊腿子挠他耸瘦的颧骨。
小淘气儿,被宠得一天比一天爱闹。陆梨在对面边舀着蛋羹,边提醒:“才喂了一小碗米汤,可别又尿吴爸爸身上了。”
吴全有可不嫌弃,虽然这孩子是半个主子, 可兜在怀里头, 就跟兜着自个闺女生下的外孙没两样。
那年轻时不苟言笑的黑脸,老了却日渐温和, 应道:“被恪世子嗅出味儿,孩子该藏不住了。趁快嫁走了也好,东宫那小子薄情, 跟了他十来年除了辛苦没落好处, 就是最近要谨慎着些。”
他一辈子了无牵挂,对去高丽倒不介怀, 反正去哪都是活, 还能在闺女身边看着点。
陆梨这几天也做通了自己的思想。楚邹既答应了娶宋家大小姐为太子妃,那么必是想明白什么该争什么不该要了。她便留下来与他缠,将来后宫几多纷争,他又那般年轻优秀, 万一哪天变了心,免不了反目成仇,譬如孙皇后、譬如灵妃,谁又是真正快活?倒不如现在走了,虽不爱李仁允,但不爱反而心胸更宽广自如,得着恩宠是福气,就算哪天失了恩宠,手上也把着那至高的权利。
只亏欠的是这个宝宝,还未见着爹爹一面就要永远分开了。
陆梨便把天佑抱过来,抵着他的额头说:“要是没有这小东西倒干脆利落了,小东西,怎就被你悄悄藏下来。”
天佑可听不懂,黑亮的眼睛笑得无忧无虑,含糊不清地咕噜着小嘴巴。
李嬷嬷在旁看着,便叹了口气笑道:“人年岁大了,看着亲手带大的小宝便舍不得。十五一过我便向皇帝请旨,也随着你一道去罢。后宫里是非争斗从来不断,到哪都是一样,有我在,也好在边上照应着你母子。”
李嬷嬷是谁?她是两眼明睿,把宫廷黑白瞅得透透的人,有她在身边辅佐,可抵得上二十个贴身女婢。陆梨听得倍感意外和欣喜,连忙兜着小天佑给阿嬷谢恩。
正说着,外头传来敲门声,守门的小顺子去下门闩一看,却是大师哥刘得禄来了。万岁爷体恤李嬷嬷神倦体衰,特意赏赐了几道菜叫送过来,刘得禄给亲自当的差,为的是进门瞧瞧师妹的小胖崽。
“呜呜~”他面生得白俊而圆善,像一尊慈悲佛,小天佑见人不认生,踢腾着脚丫子就往他怀里栽。刘得禄喜欢得不得了,便给塞了一个大红包。大师哥出手一定数额不小,陆梨连忙叫天佑谢谢大师舅。
刘得禄推说不敢当,算咱家半个主子哩,这声称呼可折煞奴才。
陆梨揶揄他:“几时当奴才的还敢给主子塞红包了?师哥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若没有师哥照应,他这会儿可没力气踢腾,叫声师舅又怎的了。”
“我来了,我也来了。”话音还未落,楚恪也拎着盒子从门缝里挤进来:“我给弟弟带年糕儿了。”
那小盒里几颗脂玉般的软奶糕,入口即化,本是做给七公主和皇十二子舔的,比天佑要大上一个多月。因楚恪还小,便也赏了一份,做哥哥的自个儿舍不得吃,全给弟弟拿来了。陆梨怜爱地抚抚他小脸蛋,叮嘱他要早点儿回去,免得弟弟被人发现,楚恪乖觉地点点头。
前头的天空忽然响起爆竹声,猜着乾清宫的年夜饭应该结束了,因为答应三公主一起看烟花,陆梨这便先走了。
今岁的烟花姹紫嫣红、品样繁多,有似天女散花、有似彩蝶曼舞,时而含苞欲放,在天空中绮丽坠落。可把一众宫女奴才们新鲜得不行,纷纷仰起脑袋踮脚看,莺莺燕燕把乾清宫外的场院围得好不热闹。
楚湄睁眼瞧着,不禁道:“那个孙庄嫔手段倒是厉害,叫承乾宫里的看见,说不准这会儿又在置气了。父皇也是奇怪,偏就是信她编排的那套。”
她虽生得清白净秀,平日甚少与人开口搭讪,可若是与你熟了,却会发现骨子里原也是活泛调皮,没有话不敢说。
陆梨晓得她也不喜欢锦秀,就应她道:“不信她编排,她能坐到今日这个位子?”
两个人指点着天空,差不多的花季年岁,亲密无间,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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