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邹也不动声色,他是自小信服民生为重的,君如舟,民如水,可载之亦可翻之。只听他们抱怨够了,这才悠然打断道:“朝廷发布这个政令,是为了鼓励桑农种桑,而非意在减产。据我所知,前几年江浙屯田,富户手里的桑田已不在少数,今次这般一调整,并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变动。说是怕交不出货的,江宁道仓库里不还藏着十几万匹布么?与其堆在那里等生虫,不如拿了去顶上。倒是几位大人在政令派下去之后,却迟迟不见下达百姓,百姓观望不敢行动。倘若误了春耕播种,影响了年底的军饷征粮,本皇子说到底也就是走个过场,来来就走了,到时候这笔账才是真算在大人们的头上。父皇怪罪下来,我也不好替几位担待。”
他竟是也学会了推脱责任,这般不紧不慢地说着,字句里却不掩犀利,分明把他几个的老底子已摸穿。
说来楚邹这次下江南,素日便只见他在院子里描描画画,又或是在河道上走走看看,本来哥几个还在暗中庆幸,这位爷怕是还过不去当年运河决堤的心结。怎料那仓库里囤布的事儿几时就被他发现了?这数字可是连九千岁戚公公都被瞒在鼓里的。
听得几个官员一怔,互相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天,只得闷声问:“那殿下说该怎么办才好吧?”
哼,到底是捏着软肋老实了。
楚邹说:“春耕不等人,我与杨大人、贾晁平的改政细令已向父皇请过示,还望各位大人早日落到实处。各州各县有多少农户愿意种桑,多少农户愿种稻,亦叫文书统计名额上报。若有贫农买不起秧苗的,可由朝廷先预借,秋收后以粮抵偿。总归是先莫误了时令要紧。”
一边说着,凤目又往那低着脑袋的锅铲下巴官员身上一扫,淡淡道:“斐大人有句话说得不错,这织造确是一条龙,龙尾是百姓,龙头上达父皇,龙身上担着国运。谁人胆敢在这国运上动心思,学那硕鼠啃噬,便是大奕的太祖列宗站在这里,只怕也过不去。斐大人除夕夜吃花酒的钱,这次便由本皇子掏私己替你垫付了,下不为例。”
那斐大人本还在憋着打嗝,乍听得冷不丁“咯”一声大响。在花船上吃酒招妓的钱是不用付的,照老规矩都赊着,到年底自有那花船上的管事统一去衙门里报账。哪儿想就连这个都被他皇四子抓到了。
他虎躯将将一震,连同着别几个官员也顿时哑口无言。得,今后怕是想不清正廉洁也得收敛着点了。一时间各个呐呐地退身出去。
公堂上空静下来,却还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七品官未走。应是个才上任不久的新县令,官服熨得很平整,国字脸,八字胡,方正清朴。
楚邹便道:“这位大人因何故不走?”
那官员一听,连忙抖袖子跪下道:“回禀四爷,下官乃长兴县县令陈寅。只因去岁县内发生了一起命案,稻农们此刻还在与官府拧着,这政令不是不下发,只怕是没人肯信服,下官着实为难则个。”
他脸上表情愁苦,额头上三道川字确是装不来的。
楚邹心中忽而生涩地掠过陆梨,那光影中英俊的脸庞便默了默,沉声问:“可是一户陆姓人氏?”
县令陈寅惴惴答:“正是。去年春天上一任县令命人强拔秧苗,今岁朝廷再说允许自愿种稻,周遭村民已是无人敢轻信了。”
楚邹听了便说:“既是如此,左右天色尚早,我便随你去看看罢。”
那乡野顽民不通情理,一言不合说杀县官就杀了。杨俭连忙劝阻道:“殿下不宜亲自前往,不若隔日我与严大人代为前去一趟则个。”
长公主楚湘赶在年前腊月生产,终于如愿以偿的得了第二个千金。正月的时候寿昌王妃也生下了一个胖小子,把二十四岁才当爹的大皇子楚祁高兴得泪眼盈眶。从来是无喜无怒的冷漠人,听说那日竟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把靠在枕头上的王妃亲了一嘴,对她道了声“你辛苦。”
王妃方僷多少年陪着丈夫冷冷清清,不想今朝终于等到他冰川融化的一幕,脸上笑得好不辛酸又满足。因为被李嬷嬷调养得好,母子都甚是健康,小胖儿生下来得有七斤半,是在半夜疼起清晨就生的,没吃多少苦头。方卜廉在家里听说后,君臣礼义都忘记了,抱着老伴直骂“那混小子总算对得起咱闺女一回”,天擦亮夫妇俩就赶紧地往王府去探视。听说这阵子上早朝的时候,腰杆子挺得是更直了,只怕楚邹这次差事办好了回去,他那根脖子该昂得往后倒。
从去年九月底出京,杨俭便一直在暗中帮衬自己调查取证,连皇姐分娩都未能回去。楚邹便对杨俭道:“不身临其境又如何能体察民情,根髓总须要解决的,既是不欢迎官府,我便微服私访就是。苏杭一带丝绸丰富、珠宝首饰亦花样繁多,父皇既准了杨大人回京探亲,不若便趁今日空档出去逛逛,给皇姐与外甥们置办些礼物,顺便也为我参谋参谋该送皇兄些什么。”
杨俭但听他这一言,就也不好再反驳。一干人等小用了点饭食,便赶在中午前分头出发了。
江南乡下的房子,黄泥砌成的外墙,往褐木的门槛迈进去,过一道石头铺就的四方小天井,迎面便是黑瓦屋檐下灰蒙的堂屋。天有些阴,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喂蚕,中等身材,穿着麻布褙子灰布裙,静悄悄的,时不时把脸贴向篮子看。
楚邹已经换了一身靛青斜襟白缘的寻常袍服,让县令陈寅等在门外,自与小榛子走了进去。那妇人乍看见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儿进来,还以为是自己儿子,手中竹篮猛地生生一颤:“鹏儿?可是我展鹏回来了?”
灰黄憔悴的脸庞,视物似有些朦胧,想来应是把眼睛哭坏了。毕竟这是和陆梨生活过两年的民妇,楚邹便温和道:“陆伯母认错,在下是展鹏的朋友,路过此地便顺路代为探望。”
妇人这才看仔细,但见确是个俊美颀长的陌生男子,眼神便黯淡下来,碎碎道:“原来看错了,我儿几时竟结交了这般贵气的朋友。你近日可有曾见过他?这一去去了半年多,官府拿人的告示还到处沾贴着,也不知熬到何年何月是个头。”叹息着,又忍不住拭了拭眼角。
楚邹打量周遭环境,一个虽窄小却布置得周到的院子,左右两间寝屋,里头一个灶房和一张饭桌,天井旁的屋檐下是一个杂物屋子和一个洗漱的隔间,扑面而来一股小家小庭的生活气息。江南地价贵,他们既能置了屋买了地,想来此前日子应是过得温馨祥睦的。
他莫名的有些吃味,那唇线便略微下抿,说道:“伯母勿要伤心,展鹏人在哪里在下不便言说。只听闻这次朝廷派了钦差南下,若是伯母有冤屈,不妨诉与在下,或可帮助一二。”
“帮助?怎么帮……”妇人看他英姿周正,口音与风格莫名与进宫的丫头有点像。她在这世上只有丈夫和儿子,当下不自觉的便生出亲近起来,慢声念叨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到哪里能说得清楚?他爹身体壮得像头牛,莫说从不生病,就算是从骡子背上摔下来,那也不会当场就死了。他是被县衙官差乱棍子打在脑门上,一口气没上来生生噎在胸前里猝死的。当时周围多少乡邻看着,就是没个人敢吱声,大家都拖家带口,不能不想着活命。可怜我儿啊,花银子请人写了状纸,状纸没呈上去就闹了这一出。过年该二十了,人却生死不明,中意的姑娘也进了宫……哎,叫我这当娘的,一想想心口就疼。”
第184章 『柒柒』别样朦胧
自从去年九月出宫,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 楚邹几乎每天彻夜地睁着眼睛难眠,反复在那刻入骨髓的思念与自责中煎熬, 后来便渐渐刻意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起,只是一门心地钻入改政之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感知过陆梨的讯息了。一句“我儿中意的姑娘”, 听得他不适地蹙了眉头,只按捺下心绪问:“状纸现在何处,伯母可容我看看?”
妇人指着右边的卧房:“就在里头桌子上摆着,和他妹子一个屋。”似乎怕被这位贵气的客人误会,又忙续道:“姑娘生得标志, 人也勤快讨巧, 素日一句‘展鹏哥’, 连我听着都欢喜。我见鹏儿似也恋着她, 对她多有宠护, 一点的重活都舍不得她动手, 这便置了一院两间的房。暂时年龄还小,就先用板子隔做两间, 等过二年成家了就去掉, 将来生下三儿两女的, 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怎想姑娘一意要进宫, 我也不好拦, 这便去了。一去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述过伤心话,自顾自说了一大堆, 将楚邹往屋里引。
楚邹抬脚进去,却果然是用一个板子隔成的两间。外间应是陆展鹏的,一张褐色的木床,简单的桌子和柜子,屋内没有笔墨,墙头上挂一套新衣,看裤长和肩宽,应该是个魁梧端正的好男儿。
楚邹有曾数次问过陆梨在宫外的生活,陆梨只提到有个哥哥叫陆展鹏,却从未说过个中的细节。他才晓得原来在分开的几年里,曾有一个男子这样宠护过她。两个人隔着薄木板,近得可闻见呼吸的距离,白日里少男少女,你耕我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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