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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记/掖庭宫花事 (玉胡芦)


  都阻止不了月老派下的好事,过年将满二十二岁的楚邝,在万寿节之后的没几天,与户部尚书左瑛之女左婧瑶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宋玉妍大病了一场确是真的,而原本要给楚邹提起的正妃一事,也就因为她的病而暂时耽搁了,怕是得等到明年楚邹从浙江回来。
  看宋玉柔此刻表情纠结,口气听着又像不忍心又像恨铁不成钢,让人又暖又伤。陆梨就颔首笑答:“好~,我知道该怎么做。原不是故意,这世上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要都能知道的那么长远,那不都成神仙了。我可走啦。”
  说着欠了欠身子从边上离开。宋玉柔忙给回了个书生礼。风吹着陆梨腰带上一枚朴玉挂坠一晃一晃,他没来得及注意看人就已经过去了。
  宋岩从体仁阁里大步踅下台阶,走几步路抬起头,迎面便把陆梨映入了眼帘。皑皑白雪覆着紫禁城的层峦殿宇,那一袭少女青蓝色的袄裙显得好生醒目,看陆梨白净姣美的双颊,好像比之上回又瘦了许多。这是和那个女人全然不一样的品格,那个女人娇敛痴缠,缠绵不能断。但陆梨透出的却是一种沉静,是一种隐忍、静默又或者是挣脱,她从他旁边走过来,是一个人又好似一道魂。
  宋岩是全然料不到的,当年那个在宫墙下钻人裤裆的小太监竟会是个小丫头。陆梨的存在,便生生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块坚硬。看陆梨在身旁揖了一礼过去,娇纤纤的莫名惹人怜疼,他忽地想起家中千娇百宠的女儿,便冷漠地掠了过去。
  走到宋玉柔跟前,问儿子:“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宋玉柔不想被父亲知道那些谈话,答:“我们在说神仙。”
  “呵呵,神仙?这世上哪来的什么神仙……都只是凡人。”宋岩便勾唇笑笑,魁梧的身躯伴着儿子往奉天门下出去。
  是啊,俗世红尘,男欢女爱。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谁又能预测得清谁爱?都只是凡人罢了。
  陆梨往东筒子从南向北走,揽着包袱步履慢慢。
  路过苍震门的时候,看到门下站着一道影子,是锦秀,绾着半月髻插着金灿五彩的宝石发钗。飘着媚高的颧骨看自己,含笑幽幽道:“她总归是死得不安分,非留下一根贱骨头在这宫里搅人不安宁。可是又能怎样,没有人认你,依旧还只是个奴婢。”
  陆梨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自己所谓的身世,人都道“心有灵犀”,她想起她的淑女娘,想起她刚生下来便被万禧滚去地上的小哥哥,心里头都萋萋然,却惟独想起那个驾崩的隆丰皇帝,毫无触动。都只是她江锦秀和戚世忠说了算,连张贵妃都不知道沈嬷嬷去了哪儿。
  陆梨答她:“天道好轮回,谁欠下的命该谁还,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江妃这话说得还太早些,日子往后还长着。”
  少女的声儿轻轻,十四岁是多么曼妙珍好的年纪,那窈窕背影携着风远去,发辫儿在风里一飘一飘,只把锦秀看得目露阴凉——
  又怎样?她和她的女儿恨了自己,可最当初的自己只是想让彼此都能有一条活命。她便扯唇笑笑,垂下袖子回去。
  周雅的铜绿粉是在陆梨进芜花殿的前几天送来的,依旧是刘广庆。陆梨便拖小顺子,给锦秀放在尚食局煲汤用的珐琅银杏叶花纹钵子嵌上了。
  这后宫里的勾心斗角,倘若置身事外便罢,参合进去了,早晚有一天你的手上也总要不干净。陆梨倒是做得很淡定。她既已牺牲了一条命,这都只是刚开始。


第180章 『柒叁』不死灵妃
  尺厚的雪,似乎都把东筒子三丈高的夹道压矮了。尽头有道深蓝色的身影在等着,微勾着年轻的肩膀,近看是小路子。应该是李嬷嬷或者张福派来陪同的, 晓得丫头一本账算得明、心不甘,劝不动也就不多劝,一块儿往东尽头过去。
  都说这宫里头老了的宫女、受了贬的妃嫔小主都往芜花殿里送,说得好像里头有多拥挤似的,其实统共也不过就百来号人。活着进去的不见活着出来是真, 但活着进去死了抬出来的却不少。从云端跌落泥底的日子几个人能熬得住?熬不住的进来没多久就自己吊死了, 那老了被派过来的宫女自然也不长命,能熬得下来的不是痴了傻了呆了就是熬成了精。
  陆梨推开斑驳的红门抬脚进去, 满院子扑面过来哭啊笑啊的吵闹,靡靡浮屠一般的结界,如苍魂厉鬼招摇。乍然见她一个俏生生的丫头站在门口, 霎时数十双眼睛便怔愕地凝了过来, 或呆痴,或尖酸, 或阴郁, 或刻薄,世间万象百态尽在于此了。静了那么一瞬,顷刻就要往她腕上头上的首饰上扒。被小路子制止住了,他年轻太监身上的青蓝缎曳撒可了不得,威风没人敢得罪。推开最前一个,冷声道:“省着点,是个有差事的。”
  有差事的那就大不一样了,这芜花殿里也有一些倒霉的宫女被安排进来,一个主事的姑姑手底下带七八个宫女,专门照顾这些老宫人的起居。陆梨的差事是司薪,管煤球炭火的,这可是个得罪不起的肥差。一句话果然听得个个颓唐下来,老实不敢再动作。
  小路子一直盯着陆梨走进内殿,给众人震慑够了气场这才转身离开。
  进殿倒是宽敞,可惜残破陋旧,因而显得那天花与殿顶子特别的高。昏幽幽到处爬着蜘蛛网,还有白色肮脏的绫缎悬吊下来,大抵是给熬不住的人自缢用的。底下零零散散摆满窄小的单铺,大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宫人,年轻些的也有三十多岁了,应是从前隆丰皇帝时被善妒的万禧打发进来的妃子,面目耗得芳华尽褪。
  陆梨挑了个角落的空铺安置下来。隔床是个看起来很老很老的老妪,大概得有七八十甚至更久的年岁了,满头发都已灰白,身上衣裳却全是花花绿绿的补丁,嘴巴也涂得殷红,看着像个疯婆子。芜花殿里所有人都管她叫“老不死”,没人愿意和她挨铺子,陆梨倒是贪角落清净,便把被子褥子往席面上一搁。那“老不死”正闭着眼睛假寐,乍然嗅到鲜活的气息,冷不丁就睁开来一条细缝。眼里头的光亮却贼精明——“生得越美熬得越艰,熬不过几天梁上白绫一荡,这床还得空”,咕哝了一声,又兀自埋着干瘪的老脸睡下。
  除了睡就是熬,清早起来睁开眼等天黑,天黑了梦中或荣华再来或悔恨再斗,天明了再继续等天黑。太闲。
  人一闲下来怎么办,就开掐,有女人的地方总离不开掐。男人在的时候为着男人的一点雨露斗,男人不在了就掐发饰掐衣裳。谁人今天头发梳得好看点,或在破褂子上缝了朵有颜色的花,转个头那发髻就在背后挠乱了,睡个觉的功夫衣裳也被挑破洞,爬起来逮着谁离得近就是一顿打。
  闹得御膳房的都不爱来送饭。
  晌午巳正时分,把前儿各宫主子们吃剩的和锅里整吧整吧,推上三个大桶子送过来。一个桶子里装稀饭,一个桶子窝窝头,另一个是咸菜,每个人舀一竹筒稀饭搭两个窝窝头一盏咸菜,就是一整天的口粮,到第二天这个点前都没了,一天就一顿。
  偶尔也打赏一筐子水果,但也都是些快烂了淘汰下来的。那是一天当中最紧张的时刻,你若觉得自己骨子里高贵不稀得吃烂猪食,稍慢一瞬的功夫就被人抢光光,你高贵?喝馊水去吧您。
  有差事的几个宫女倒是稍好些,可以得一两碟子的蔬菜和两个白馒头。不知道别人的是怎样,陆梨拿到的白馒头里每次都夹着馅,时而是板栗子肉泥,时而是什锦时蔬,她的咸菜底下也常常埋着荷包蛋,都是小时候爱吃的做法。分水果时轮到她上前领了,那太监也总会趁人不注意时,往她的袖管里多塞几个矜贵的。她脸上不动声色,只默默地接下来,猜一定是大师哥在暗中关照自己。她大师哥是个孤儿,心里总记着陆爸爸与吴爸爸对他的恩,打小对她也甚宠溺。
  “老不死”宫妃人虽老矣,却十分能吃,每次东西一送来,她不到眨眼的功夫就狼吞虎咽塞了个精光。吃完了就巴巴地看着陆梨,到底老得可怜,陆梨也就时常匀出一些分给她。“老不死”吃了她的,看她不像别人那样藐视自己,对陆梨的话也就多了,没人的时候时常用她那张干瘪涂红的嘴,和陆梨重复从前说过了一百遍的光荣史。
  说她的名字叫灵妃,一个多机灵的名字啊,进来前是先帝的先帝的先帝的宠妃。当然,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一面之词,具体是与不是就不知道了,反正这芜花殿里能到她这个级别的早就都熬死了,没人给她作证,整个殿里也无人会信。
  “老不死”说她当年十六七岁遇了皇帝,宣宗那时候也才二十左右,端得是个英俊风雅的好男儿。一见钟情地喜欢她,每天下了朝便去她屋里说话。那时年轻,两个在花前月下郎才女貌,夜里也只对她一个独宠,从不去别人的屋。哦,他还给她摘紫禁城里冬天开出的第一朵红梅,亲自给她插在了耳鬓上。
  可那时候的宣宗没权柄,权柄都落在了太后手里,太后逼他娶自个的外甥女,他不肯,说一生一世只愿与她做一双人。后来她就怀了孕,又滑了胎,被太后设计陷害打进了芜花殿。进来的时候宣宗还和她说,说只要两年,等他两年强大起来了就接她出去,叫她别忘了上妆,别让见面的那天见到她憔悴。她便日日的涂口唇,好让自己姿色鲜艳。可她乖乖地等了他两年,等到他的皇后怀孕为他产下了太子,再过两年,他的后宫又新选了秀。她一天天地等啊,等到了三十多岁,他英年早薨了,她还活着,一直活到了现在,他孙子的孙子都登基做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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