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邹可不信,他笃定她还是有喜欢自己的,刚才咬她的时候她连骨头都微微发抖,揽着他的脖颈,唇瓣沾在他的脸上那样温柔。他从未体会过有一种温柔能叫人颤栗到如入荒蛮。
楚邹想起陆梨进宫的目的,便阴郁起来:“你这样说,可是因着老二眼下比我风光么?我今儿可放话了,不允你再去巴着他往上爬。”
又道:“早间我见着了父皇,原以为再见他我必心如死灰无有波动,但今日乍然一遇,见他为了国政操劳憔悴,见他与那个女人恩爱祥宁,我却又不知自己当年是对是错……或许这紫禁城里便没有对错,只不过是立场不同。你先且莫去恨他,待我站到了高处,能给你的我都给你,包括他欠你的我也一并还了。”
他说着,伸出手攥住陆梨纤柔的指尖,像生怕她忽然抽出去不答应似的,又圈在掌心里紧了一紧。
叫陆梨怎么说,她想要的楚邹给不了哩。他总是孤苦没人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她;若站出来重为皇储,马上就要开始册立太子妃和良媛良娣了。他方才那样的亲了她,她此刻凝着昏蒙光线下他俊逸的脸庞,怕再多看几眼就没法儿把他分出去给别人了。还是吴爸爸说的对,人只有站在局外不沾浑水了,才能够看得清全局,不能够再那样喜欢他。
陆梨便没有告诉楚邹,她进宫来的目的不是皇帝而是为了锦秀,就让他心中存着他自个认为的压力往上爬吧,他但能够坐到那个位置,锦秀的荣华也就差不多到尽头了。
………
那天晚上,皇帝正在乾清宫里批阅奏折。六月的天入夜凉风习习,张福领着个送膳太监走进来,把食盘子呈给他看。那青花瓷盘上只见两个用过的荷叶盒子,其余还剩下半个用筷子掩着。
张福哈着老迈的腰,慢声道:“殿下食量小,今儿吃这样多,可见是向皇上伏低知错了。”
楚昂想起宫墙根下老四孤瘦的背影,便从堆砌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
大成右门里宫巷幽红,那已然十八岁的小子生得笔管条直,肩展而窄腰长腿,牵着条狗恍如自己当年冷清。御膳房太监对他有成见,这些年他是几乎半吃半饿着的,楚昂心中都晓得,但这些苦他都得叫楚邹去尝遍,楚邹命格中的“煞”亦要叫他自个生生化去,楚昂便只作是不过问。
闻言沉声道:“哦,还吃了什么吗?”
张福答:“还吃了几口酱烧鱼头,夹了两筷子拌皮渣儿、糖焖莲子、烧萝卜,御膳房的奴才们都记着殿下的喜好,张罗着的都是殿下上口的。对了,还托小冬子送了个枕头过来,说是宋家那小子从庙里带回的决明子卧枕,殿下自个儿舍不得睡,叫拿来给小九爷,说是知闻九殿下读书用功,枕着这个能安神补脑又明目。”
说着挥挥拂尘,叫身后太监把东西呈上来。
他菜名儿报得仔细,特意说了几口、两筷子,楚昂便又想起对幼年楚邹在宫廷用膳上的约束……到底是自己睡梦中抱进宫来的稚子,手把手教出的王朝皇储。
便接过枕子看了看,感慨道:“朕近日总梦见皇后在晨曦里对朕笑,朕每欲问她,她又只摇头不答,想来是冥冥中已在向朕昭示我儿的悔改罢。”
那炯熠的眸光里几许穿透时光的恍惚,不自禁也在隽冷的面庞上挂了淡淡的缱绻笑容。
张福欣慰地鞠了鞠腰:“是,父母儿女心连着心,天家也如是。殿下如今年岁渐长,终于能体会万岁爷的良苦用心了。”
那边厢右侧殿的条案上,锦秀正在辅导着九皇子楚鄎写字。楚鄎执笔着墨,写得很认真。酷似孙皇后的八岁小脸蛋圆而白净,生得乖俊仁和,左眼在这样的时辰也终于能够看得清字了,是叫锦秀甚感欣慰的,不自禁怜爱地拂了拂他的耳鬓。
楚鄎目不转睛,忽而写着写着笔尖就崴了一下。他今天已听说关在废宫里的四哥自己出来了,父皇还赏了他一盘荷叶肉。那个打小就沾腥带血的四哥,楚鄎想起他眉间脸上就复杂。是隐有不齿的,情愿自己只是从景仁宫里张贵妃所出。
听见父皇在那边与老太监张福低语,便有些紧促地问:“可是在说我四哥吗?”
锦秀凝了眼殿匾下皇帝的英姿,轻声安慰他:“鄎儿勿要多想,四殿下总归与你是中宫同出的嫡兄弟。你要好好的。”
楚鄎想起大冬天四哥跪在养心殿外,求请父皇把锦秀从受伤的自己身边调离,便默道:“……康妃也要好好的。”
锦秀抿了唇:“有九爷的这片心,康妃会的。”笑眸里溢闪着怜与哀瑟,见皇帝转头看来,便牵起楚鄎走过去。
楚昂对楚鄎道:“我儿左目渐已恢复,功课亦刻苦勤学,这安神明目的睡枕便赐予你吧。你四哥如今在禁宫中静修悔过,终归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也当学着原谅他。”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从不敢计四哥之过。”楚鄎便双膝拜伏于地,长长的施了个大礼。
戌时末了的光景,宫门早已经上钥。出日精门一路空旷无人,唯苍穹上空寂寥月光普照。
楚鄎一手抱着枕头,三步两步走下台阶。那崇楼在暗影下幽幽蒙蒙,又叫他想起当日被马尾巴扫伤后,锦秀给他上药的场景。咸涩的药汁儿融进眼白,痛是能一瞬间穿透他四岁的骨髓子里头。他转头一看,又好像看到自己像琉璃渣一样昏糊的眼珠。
楚鄎便漠然顿住,对身后的太监道:“你把这枕头拿着,找个我看不见的地儿藏起来,我渗得慌。”
八岁男孩儿的嗓音隐抑着,跟班太监顺达听得愣了一下,连忙应一声:“是,殿下。”
楚鄎便把枕子往后一甩,蹙着忧伤的眉头走了。
乾清宫里空静下来,锦秀在后头沐浴完,挂着一袭薄娟纱的水红衫裙撩帘慢步。
入夜已深,皇帝还在案座上批阅奏折,她轻轻地走过去,用温软的手指在他清宽的肩头上按捏。那轻重缓急,悠悠慢慢地渗入心骨,是叫楚昂深感舒适的。
锦秀察觉他的反应,便俯下腰肢:“皇上坐在这一晚上,都没动弹过一下,仔细久坐伤身了。”
楚昂向后抚住她的指尖,俊朗眉宇掩几许愁绪:“两广沿海与倭寇战事紧促,水军造船须得国库开支一笔款项,今岁江南织造受困,总是靠冯琛那边的煤矿到底是捉襟见肘。下个月皇后忌日,朕也打算郑重办一场,先头用于修陵园的银子怕是暂时要挪去这二处了。只白莲教这一桩事,到底叫朕头疼。”
这些年他已习惯把朝政琐碎诉与锦秀,晓得她出身低微,也说不出个甚么所以然,只不过是这后宫离了孙皇后,已无人可叫他心无旁骛地敞开心扉。然而锦秀却也总能够润物细无声的,用一些平俗的民间比方,把一些难拗的道理自然地讲开,楚昂便也每每不经意地听进去心里。
大奕王朝二百年历史,近几朝的皇帝们都有个通病,不信任兄弟,不信任后宫,亦不信任膝下子嗣。宁可把政务交给太监去打理,也鲜少叫兄弟或者皇子出京办差。楚昂初继位时原还对宦官们刻意远离,这十多年来,因着戚世忠每件差事得办得完美无缺,倒是渐渐地越来越对阉党倚重起来。
锦秀想起白日看到的楚邹,慢声开解道:“寿昌王妃待产,三王妃久病难愈,泰庆王又在建府修缮。王爷们府中各个有事,难为皇上日理万机,到底一个人分身不得。好在四殿下如今业已知错,过段时日皇上就能有个帮衬了。”
她笑盈盈的,三十一岁的女人了,因着素日端宁体贴,保养得彷如二十五六。那眼中瑟瑟,虽笑着到底掩不住几许萋然。
楚昂晓得她怕什么,便抚恤道:“你莫要惶恐,朕答应过给你的仍不会变。后宫嫔妃三千,他若真把理儿琢磨透,便应该晓得接受。”
近日九皇子眼睛康复甚多,锦秀原本还存着一线希冀。本也只是试探,此刻听此一说,便晓得那太子之位怕还是归楚邹莫属了。
暗自便有些不快。楚邹对她的嫌怒她是晓得的。当年还只是个宫女时,前二夜才得了皇帝的宠幸,后日便见他执拗地跪在养心殿外求请把自己谴开。彼时那天子帝王的爱已然深入她骨髓,她心中有多少爱楚昂,倘若皇帝顾念儿子情义,真把她打发走,她真不知该怎么痛不欲生了。
这四年楚邹被幽禁着,她便时时刻刻莫忘关怀他,晓得自己越与皇帝恩爱,越对他关怀备至,他便越对自己无望,拖着拖着把身体拖垮,皇帝或就能把储君之位封给楚鄎。哪儿想忽然之间,却那样隐忍而沉着地出现在自己跟前,恍若变了个人。
她心中猜忌不解,当下只作是目中一润,情切动容地往楚昂袖旁一倚:“殿下到底未谙人事,待娶了王妃做了父王,或许便能明了万岁爷为人父的不易。”
楚昂本还未想到此事,经这般一提醒,便叹道:“那么便由你物色罢,正妃且不急……光阴飞梭,那小子业已不再是少年,也该有人在身边服侍了。”
锦秀答应一声:“是,臣妾必当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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