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轻骑兵忽然合围两路,如水流分渠,后方重骑兵压阵,旌旗在风中招摇。
北燕军中,赫连嫣远眺,指挥着右军变阵。她已经意识到,这是晋军善用的阵法——但尹盛兰经过了判断,没有在初交兵时就摆阵,而是考虑了士气、天色、战场时间、耐性和耗损等,在观察了两军许久后,才谨慎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远远的,她笑了下,向尹盛兰比了个拇指的手势。
她从不吝于夸赞敌人,因为,任凭他们再强大,她也不惧!
——可惜了。
她们同时想。
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她们都只是仗剑游历的普通人,也许可以花间一壶酒,笑谈天下事,做个倾盖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纵然痛饮千杯又何妨?
赫连嫣熟用一切枪戟弓矛,她本不必冲锋在前,此刻却驱马上前,亲自带头冲杀。她长刀挥出大开大合,一路杀气凌厉,将晋军纷纷斩落于马下,以振北燕士气军心。
她认真起来了。与之前的所有认真都不同,这是发自内心对敌军将领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对得起这场胜负之战!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坚挺的丰碑,为北燕军队壮起了信念。他们高声喊杀,冲入晋军阵中。马蹄下黄沙飞扬,尘土四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一瞬。
两军不断变换阵型,尹婕妤和赫连嫣几次交手,各有胜负。二人也无暇恋战,因时刻要调度军阵。周围士兵不断前仆后踣,刀剑铮鸣声在她们耳边交织成乱世之曲。
隔着四周人马,隔着血雾尘沙,她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坚硬,带着必杀和必守的信念,绝不退缩一步。
长枪从左前方斜刺而来,尹盛兰抓住那个北燕骑兵的枪头,反手将他捣落下马,长枪在她手中转了个弧,被紧紧握住。她枪戟并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杀伐气势,迫得赫连嫣一时进退不能,竟难以招架。
长枪横扫过来,赫连嫣仰身贴住马背,直起身时,尹盛兰正骑马交错两步,反手又是一戟袭来!赫连嫣歪过身子,闪避她这凌厉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太急、太厉,赫连嫣的马也正在同尹盛兰的马互相踩踏,颠簸跳跃,赫连嫣的腿未能收住力,受不下尹婕妤这一击,竟被甩了下去!
她的副将眼疾手快,想要将她带上马。尹婕妤身边的骑护见状,大好时机岂能放过,拼了命催马冲上前,马蹄高高扬起,对着赫连嫣踏下去!
他冲得太快太急,没能收住势,被北燕人砍下马。赫连嫣已被甩下马,还未来得及起身,横空只见一道巨大黑影压下!
晋军的马蹄,在下一刻,踩破了她的腹腔。
尹婕妤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下意识想拉她一把,可动作比思绪还快,当回过神时,双手长枪刺下、长戟横档八方来袭,她抵住北燕的乱刀,一枪刺穿了赫连嫣。
血顺着银色的枪头汩汩成流,赫连嫣还保持着双手撑地欲起身的姿势,望着马上的尹盛兰,头发被骑兵来去的风带乱。
四周的乱曲仿佛于一瞬间消失,尹婕妤与她对视——那一刻,心头竟浮起了奇异的滋味,无比复杂。
似是有难过,有痛惜,却又松了一口气。
万里长风,在旷野上久久呼啸。
冀州的春天总是伴随着漫天沙尘,铺天盖地,可以埋葬一切残垣。
阜城和扶柳的这场仗打了一整日,从上午持续到了黄昏。终于,当随着敌军击鼓退兵,洪流褪去后,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插着旌旗,耷拉着在风中偶尔飘荡。
残阳如血,远目望去,晋军和北燕军的人马尸体铺了一地,间或有人躺在地上呻吟,军中大夫则在此起彼伏的痛呼中翻拣伤员。
战事已经结束了,沙尘之下,远远可见晋军在打扫战场。
战场上总是瞬息万变,赫连嫣意外战死后,北燕几名副将支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放弃扶柳郊外,退守后方。
北燕急退,晋军并未追击,因为也已是疲兵。
尹婕妤感到一阵脱力,她背上两处伤口,箭筒里的箭都射空了,拇指拉弓弦拉得虎口挣裂。她双臂几乎酸软,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窝在宫里太久没活动筋骨,今天打了整天的仗,竟觉全身散了架一样。
夕阳的红晖在天际拉出一道金霞,落日熔金,暮色霭霭。
尹婕妤挣扎着用长枪撑住,靠在马身上。
士兵想清理战场,她的副将上前,一改先前对她的不以为意,恭敬问她:“娘……呃,将军,敌军的首将,该如何处?”
他指着地上的赫连嫣,由于是坠马,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和血迹,如今,这血迹污渍遮盖了本来面目。
交战两国的武将多是有仇的熟人,像赫连家与尹家,就有着世仇。赫连家有尹家的人命,现在尹盛兰也算为尹家复仇了。副将建议道:“将军不妨也将她头颅砍下,做个酒器,为尹将军报仇,也震慑震慑他们北燕人,让他们不敢再狂妄!”
如此,将何等快哉人心!
尹盛兰没有看他,问道:“你觉得这样心中才痛快,北燕人也会畏于我军威名吗?”
副将咬牙道:“末将恨不得将北燕人啖其肉喝其血!北燕人目中无我,狂妄自大,数次犯我边境,血债就该血偿!”
尹盛兰点点头,却并没有如此吩咐。
两个士兵将赫连嫣抬过来,尹婕妤垂目看她,忆起了前年北燕马球队送的礼物。其实是为了将头盖骨送回来,但北燕人送东西去尹将军府,无疑是很敏感之事,只能假借马球队的名义送进宫,名正言顺还给了尹婕妤。
赫连嫣。
她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虽然她们交情并不好,要么是对骂斗殴,要么是你死我活。但她总觉得,对方也是存了点惺惺相惜。
她走上前,却伸出手,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下,放在了赫连嫣的头发上。
她替对方整理仪容。
头发已经散乱了,沾了泥尘,她将头发整理梳齐。
又用帕子沾了水,擦干净脸上的泥土和血迹。
她身后还有一众将士,目睹她做这一切。副将急道:“大人……”
“她毕竟是我们的敌人,堂堂正正而战,力战到最后一刻,当得起这个尊重。”
尹婕妤的声音不大,却有不少人都听见了。将士们复杂地等待,尹婕妤沉声道:“以军礼相送。”
赫连嫣的尸体被覆上了一层白布。军中吹起筚篥,击鼓长鸣,再往前方是北燕暂时退居的扶柳县,他们撤兵时太过仓促,乱军中未能寻到赫连嫣,如今晋军算是讲道义,将他们将领的尸体完整送回。
副将远远眺望着,心情很复杂。从古至今,能在战后心平气和、给予敌首尸体以礼遇的人,好像没有几个。乱世中谁讲究这些道义?更何况这赫连家同尹家结了仇。
他不知道自己跟从的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是妇人之仁,还是霁月光风?
做完这一切,尹婕妤下令将北燕士兵的尸体就地掩埋,军中早已派人回阜城,将胜讯传报天子。
她骑在马上,看着士兵们挖出一个个巨大葬坑,当年的晋军也是这样被埋葬,像遥远的宿世轮回。而三哥亦长眠于此,他和将士们的血浸透了这片北疆的广袤大地。
她仿佛听到,在遥远的西北,那天际尽头,似乎有人在唱张女从军行歌谣,也兴许是幻听了。却跟着低声哼唱起来:用刀就用最利的刀啊,要骑就骑最烈的马!
她此刻就在用最利的刀,骑着最烈的马,争一口心中的铮铮之气呢。
——三哥你看,你的妹妹已经长大,替你了却了遗憾,收复了疆土。你也不用担心她受气了。咱尹家的女儿,不受欺负!
战报从阜城县八百里加急,传到天子账前不过半天功夫。这一番鏖战,尹婕妤胜得不易。
萧怀瑾翻着死伤军报,再摊开舆图,目光在其上一寸寸丈量,心潮澎湃间,没来由的,忽然想起了白婉仪。
想起她为他织就的,英雄荣归的美梦,最终被打破,窥见的血淋淋的现实。
想起她唱的乐府辞。那全曲是怎么唱的来着?——
张家有好女,年岁十七余,家中无兄弟,常替父劳营。
一朝军令来,天家有远征,老父腿有疾,对令泣无声。
若否应召前,当被责徭刑,劳役何其苦,处处见白骨。
张女知父忧,挽马更男衣,长驱夜入营,从此远别离。
乾坤动山河,英雄立高阔,将台旗鼓列,巍巍是巾帼。
临阵乌发扬,银铠耀日光,陌刀谁与争,遂封百夫长。
奉天诛匈奴,先登斩旗旌,长驱八百里,直捣单于庭。
十重阵铁骑,戎马交驰急,胡贼胆益破,功名马上得。
征袍染丹血,强弩犹雨临,短兵接如电,王师定北尘。
献捷交至京,天子坐凤庭,受拜越骑尉,赐爵关内侯。
十步有茂草,十室有忠信,汉室德斯迈,女流亦杰英。
将军卸甲归,余威撼漠北,乡民十里迎,耆老赞殷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