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鸢在外面巡视了半圈,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暴动的情绪一旦煽动起来,就再难以平息,她不能耽搁,直接赶回中军账中。
帐子里,萧怀瑾正被部将们围在正中,眼看要酿成大规模群体性事件。陆岩挡在萧怀瑾身前,和众将领对峙。
军帐外讧着,军帐内闹着。
萧怀瑾正默然,他蹙着眉,见德妃进门,目光无意识地与她对视,竟有些紧张。他现在感到了真正的压力,究竟是屈从于愤怒的部将和士兵,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而他的妃子正在看着他的决断。
谢令鸢心情乱了片刻,却忽然冷静下来。她一路什么杀机四伏都见过了,她平静地以口型对他说:“你要解决这件事。”
如果你想坚持底线和原则,甚至与所有人相悖,那么你就凭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解决它吧。粗暴地坚持原则只能是僵化,如果你能聪明地处理掉俘虏,以此平息军中的骚动与不满,使士气不再大跌——
只有这样,你才能成长为真正的将军,而不是只会喊打喊杀,凭着奋勇和兵法打几次胜仗;却没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态,无法应对哗变和动乱。
。
看着德妃的平静,萧怀瑾忽然打了个冷战,却又很快缓回来。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了义愤填膺的将领们。
小时候,为了让父皇和母妃高兴,让他们对自己多笑,他就说自己将来要当大将军,他们果然就笑了。逐渐的,这就真的成了他的憧憬,以至于长大后,已经分不清是自己本来就憧憬,还是说了太多次,自己相信了。
只知道在何太后手里时,每每觉得很压抑,就畅想一番自己驰骋沙场的模样,倒真觉得了不少安慰。
等到真正出了宫,也明白了幻想与真实的战场有着天渊之别。总有层出不穷的烦恼与困难,需要的不仅仅是经验,更是灵活应变的智慧。
就比如眼下。
军中不满的情绪还在蔓延,压抑久了的晋兵们愤懑,也有人生出了寒心,被唤起了凄怆悲苦的心情。一家妻儿老小被胡人残害,眼下却连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来报仇都做不到。到底是谁错了?
若不是大雾遮蔽了城头西魏人的视线,若是他们看到晋军的营里闹起这样的内讧,大概要笑着来趁火打劫了。
萧怀瑾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声令下,将关乎着接下来的士气军心,关乎着自己的威望能否服众。
他环视着众人,声音沉静:“陆岩,传令下去——”
高阙塞笼罩着大雾,十余里外的朔方城,却一片艳阳当空。自入了冬后,这里就一扫前些日的雨雪霏霏,而是刮起猎猎长风,吹得万里无云,只余日头高照,晒得大地皴裂。
午时,朔方城大门打开,并州军府的车队浩荡出行,驶去高朔县。
何贵妃一袭绯衣坐在马车上,车后是随行的百人精锐骑护。武明贞凭着眼力点了一百护卫,谑道:“可别又被劫了~”
何贵妃差点被屠眉砍死在山上,向来是众人秘而不宣的笑谈。不过此刻,听了武修仪取笑,她也没有着恼,她在面子上的气性渐渐没那么大了。
玩笑归玩笑,马车上是并州军府的军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山匪敢出来拦路。何况高朔县是朔方的下辖县,骑马不过半夜的距离,坐马车也是翌日到,所以无需担心安危。
她心想,担心她,还不如挂心高阙塞的情况。也不知陛下和德妃他们如何了。
朔方城内剩的粮草不多,她前些日子负责调度,几乎都给萧怀瑾带上了。而寄存在郦家的粮草,最快也要再过半个月才送来。
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了并州的稳定,为了行尚书台不至于被人掀了,何贵妃挺身而出,决定出去一趟,耍流氓。
第一百三十七章
高朔县的城门口, 乌泱泱地站了一片人。有人低声私语, 有人翘首以盼,等待官道上那徐徐驶来的车驾。
“听说这位皇亲国戚,是带着黄钺下来的,直接去安定伯面前起了并州大行台!”
“那这规格可够高的……”
等在城外的乡绅官吏们,多多少少都听闻了并州边防不利之事。并州的战略地位不需赘言, 在这样紧迫的情况下, 朝廷派出了高规格的钦差进驻此地, 盯着这里的战事, 也不足为奇。
“什么皇亲国戚?只听说钦差叫柳不辞, 带了一堆头衔过来, 什么大将军录尚书事, 可是……以往从没听说过这人。”
“你们想想, 他姓柳啊!陛下的生母姓什么?”并州的大豪族刘琦有意卖弄了一把, 见众人恍然的样子,他满意道:“不就是柳贤妃吗?这柳大将军估计是陛下的表兄弟, 柳贤妃的外甥!”
“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母族柳氏没什么权势,这是晋国有门第的人都知道的。
当年柳贤妃的父兄都是在军中任职,只是下等武职,全是靠着在宫里当美人的柳氏, 才得到先帝任用, 得以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名头,建功立业,加官进爵。
也因着他们军功斐然, 柳美人这才得皇帝宠幸,晋封为嫔。
然而封官归封官,柳家的根基毕竟薄弱,同承恩郡公、汝宁侯等世家勋贵比,还是比不得。这光宗耀祖的富贵没能持续太久,萧怀瑾的舅舅和外公双双战死沙场。
没了母族支撑,母子二人在后宫中的处境越发艰危,看在当时的朝臣眼里,三皇子已经与皇位绝缘了。谁料后宫倾轧,反倒被这个三皇子捡了便宜。
只不过,背后没有强大的母族,萧怀瑾即便登基为帝,也依旧处处受太后及何家的掣肘。
这些豪绅们偶尔谈及国事,便不禁猜测纷纭——倘若皇帝的外公与舅舅活着,立过军功、掌有兵权,恐怕何太后也未必敢揽权,何家也未必敢这样肆无忌惮。
有人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可是,奇怪的很,这并州大行台,里面可精彩着呢!来这里的人啊,有汝宁侯家的散骑郎,还有豫章谢家的中书郎、怀庆侯家的侄子……你们说,这群子弟凑上块,得打成什么样?”
朝廷党争究竟是什么情势,他们不在漩涡中心的人,最多是道听途说猜测一番。
但传言都说,朝廷有世家派、老勋贵派、新贵派、清臣派……等等。何家是新世家之首,武家前身是皇族赐姓的家臣,老勋贵。何家和武家不在一个派系,谢家更是自诩清臣从不站队。
如今,这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三大家族,竟然同时派了族中子弟来辅佐皇帝的大表哥,莫非……是长安朝廷达成了什么协议,各大家族暂时联手,抵御外侮?
“行了,想事情也得摸准了窍门。”高县令听着身后议论纷纭,回头叫他们息声,高深道:“上头的想法,也不是那么难捉摸,不妨想想,柳大将军为什么能被陛下派来!”
他说出这高深莫测的问题,地面就传来一阵震动,循声看去,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几骑骏马踏着尘土飞驰而来,看清城门后,他们高高亮出了手中旗帜。
旗帜招展,后面得了信号,马车才缓缓驶来,两侧各跟有数十名精锐骑卫,面容冷峻,身披重甲,一片锐意肃杀,不负行台官名。
“何大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小声兴奋道。他们今天见的人可不一般。
这人是汝宁侯何汝岱的孙辈、太后的堂侄,朝廷的散骑郎,何赐学。
何贵妃坐在马车里,听到骑卫在外面的禀报,掀开车帘。
她前些日子一纸公函,让并州各郡县的豪绅们这两日赶到高朔县。此刻,他们等在城外,她矜淡地看了眼,估摸大约百十号人。
心想,看来何家的姓氏,对并州煌州一带的官吏豪绅,都挺有威慑力。
这场鸿门宴应该可以收获颇丰。
未几,马车停在了城门口。何贵妃下车,声音压得粗且低哑,颔首道:“高县令。”随即目光扫过众人,看起来更威严了:“有劳诸君千里而来,遄行劳顿。”
当看到何太后的堂侄、汝宁侯的孙子“何赐学”时,高朔县的官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然不是因为他美貌,事实上他长得不男不女的。
毕竟身为男人,长了张鹅蛋脸,丝毫没有硬朗的轮廓,却留一把胡须在脸上,是挺让人忍不住想给他剃掉的。
但念及何赐学这高门华第的出身,出身好就是硬道理,哪怕他男身女相,各路乡绅们也很快想通了——京城的贵公子肯定是精心保养自己,长安大概就流行这样的吧。
众豪绅们脸上堆出卖力的笑,挤出一百二十道褶子:“哪里,哪里,何大人才是不远千里,来为我们并州的战事操心。承蒙大人有令,得以觐见大人,实乃我等荣幸。”
这种场面话,何贵妃平淡一笑,不往眼里去。他们奉承她才是应该的。
她坐回马车,威严的声音传出车外:“既如此,请高县令带路,咱们进县衙去说。”
高县令赶紧骑上马,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尚书台的车队和长长的护卫;一众豪绅客人则跟在最后,彼此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