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口黄沙万里的关外战场,经历一番鏖战,伤员尸骸如那些青黄的枯草随处散落,乌黑的硝烟弥漫,红白旌旗颓丧地在风中飘荡。
安定伯斩断了插在左肩的剑,血已经将伤口四周晕染得发褐,他忍痛作战,军鼓号令不断变化,以应对西魏的骑兵冲击。
长风猎猎地吹,他嘴唇干得流血,正要派人去朔方主营求援,忽然听到远处西魏军的后方,似乎也响起了后撤的鼓声。
一时间,他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觉。他不敢大意,吩咐晋军咬住敌军,以免被敌人缓兵之计再冲个措手不及。
晋军疲兵之末,却还是警惕不敢放松。却见敌人真正仓皇撤退了一半,似乎焦急不堪,连地上有些伤员都来不及管。
晋军面面相觑,不知西魏是装了什么打算,然而敌兵急急撤退,他们不免回升了士气。
安定伯眯起眼远眺,灰白的胡须一动——竟是叱罗托亲自率兵撤退,带走了一千重骑兵和六千轻骑兵,还留了一半人在战场上,是由副将带兵。
他心中一震——他和叱罗托交手有些年了,深知这些西魏人打架凭的是一腔蛮勇,并不讲究兵者诡诈,也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来。
所以如今撤并,定是敌人后方生变!
“追击!”安定伯大喊,嘴唇和伤口又崩裂了渗血。他凭着丰富经验积累的直觉,隐隐意识到这千钧一发之际,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时机!
他挥臂几番,军鼓随之变动,晋军骑兵阵分成两翼,如两支银色亮剑,从敌人主力前长迂回侧面包抄,以轻骑的机动来压制重骑兵。白剑反杀入黑阵,可见叱罗托走的时候是真的慌了,留下的兵种配比都乱了套。
西魏王将近二十个儿子,叱罗托是十一王子拓跋衮的舅舅,眼见外甥被偷袭告急,他不着急才怪了。
打仗兵败事小,十一王子却是他的政治资源。叱罗托支持十一王子争位,带外甥来抢军功,怎么能让拓跋衮出事?
营地离战场十多里,他已经远远看到了十一王子被围攻的状况——那是很多步兵……不对,他们还欠缺了汉人步兵的素养,只是胜在人多罢了。
叱罗托举起长刀呼喝一声,身后数千骑兵奔驰在广袤的沙地上,潮水般的乌黑铁骑向着流民们快速移动,两方碰触的刹那,几乎是瞬间杀入了流民群中!
由于叱罗托是从后面打来的,流民军后方的阵型,比不得前线阵型牢固,素质也差得极远,这一下子就被西魏的援军冲垮了。
随后如同狼入了羊群,西魏骑兵破阵后,开始单方面的猎食厮杀。
流民军前后阵线皆被冲散,而西魏骑兵人高马大,骁勇嗜杀,快如闪电,势若奔龙,他们这些人哪儿见过这样野蛮的打法?许多人瞬间被吓破了胆,抓着手里的兵器或刀棒,就在人群里躲闪起来。
在边缘的不少流民丧失了战意,大叫着往回跑,四周的督军见状,照着柳不辞大帅的吩咐,马上把逃跑的流民当场斩杀,一遍遍不停地重复喊道:“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后退者死!”
却依旧抵挡不住溃逃。
流民的意志和纪律,比起正规晋军,还是差了。
西魏骑兵回援后,他们斥候的声音也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
“敌军阵列被我军冲散!”
“我军杀入敌军阵中腹地!”
“敌军试图包抄,被我军一次突围!”
“敌军发生溃逃!”
“叱罗托大将追击!”
如一把尖刀般插入了拖把棍护卫群的萧怀瑾,也听见身边的护从对他大声喊报军情。
“又有好多胡人杀过来了!”
“胡人冲乱了我们的队伍!”
“我们的人拦不住他们,还被杀了好多!”
“我们的人开始散了!”
“大帅!后方乱了!都跑了!全都跑了!”
“大帅,我们撑不住了,我们也撤吧!”
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层层叠叠的潮水般,在萧怀瑾的四周回荡,盘旋。
逐渐的他都听不见了,他眼里好像只剩了眼前黑压压的西魏护卫,以及银白的刃,赤红的血。
一路杀过来,那受伤了的十一王子身前,只剩十来个护卫了,他们正要带着王子撤退——汉人流民军的包围圈被他们冲出了很大的缺口,足够撤退逃命了。
。
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追上凑近,伺机杀了十一王子就好……
萧怀瑾目不斜视,身边那些声嘶力竭的劝阻、呐喊,都仿佛是另外一个隔绝的世界。
远处,叱罗托也快要冲破流民军杀过来了,挥刀所向之处,周身炸起一团团殷红血雾,他脸上溅满细碎的血珠和红白脑浆碎肉,马下的流民军溃散得更厉害了。
忽然,萧怀瑾的马长声嘶鸣,高高跃起了前蹄,而萧怀瑾也从这专注的杀意中,猛然震醒了过来。
长风吹得他头脑愈发清晰,他眼前的一切也重新清晰。
他的刀尖两步之外,就是西魏十一王子。
而在他百步之外,流民大军已被杀至溃散,他性命亦岌岌可危。
是孤注一掷杀掉这个西魏主战派的王子,拼着完成此行目的;
还是为保全性命故,忍痛放弃多日的谋划,舍弃……近在眼前的成功?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一瞬间仿佛是想了很多, 却又仿佛很短暂来不及细想。
一年前的他就因负气, 拖着北燕睿王爷坠马,保住了晋国的马球赛,却被太后斥责,被大臣诟病。
其实这些年来,他意气之下做的事, 实在不少。也一次次被太后数落, 与她争吵, 少年时恨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好在后来遇见白昭容……罢了, 都过去了。
他这般糟糕, 远远比不得大皇子, 却捡漏捡了个皇帝当, 他比每个摇头叹息的大臣都更怀疑自己。可是尽力地想证明给自己看, 却总有人告诉他,陛下你又做错了, 想当年大皇子……
你怎么总是这么差劲……
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
他永远无所适从。
害怕又憎恶这个强加在身上的帝位。
既然在他人眼里这般那般都是错,那不如找一条对自己正确的路。
于是逃出了深宫院墙,心却还在被撕扯着。会忍不住担忧朝廷里是怎样,何太后会怎样恼怒。可他无所适从, 他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眉头舒展, 不再叹息,不再失望。
而这无所适从,真正如影随形, 时至今日也不放过他。
他看着对面重重刀影之后的十一王子,那人脸上狼狈的血迹被风吹干,如鹰隼的锐利目光回视,他想起了自己还有皇帝的身份——在朝廷没有改立新君之前,他依然是君主。
所以除了意气杀敌,他还要顾全自己的性命。
因为他本身不怕死,他只是害怕连他的死亡,都依旧会让人失望。那他这一生,还能剩什么呢。
萧怀瑾的马倒退了两步,在松软的沙石地上扬起小小的尘土。
可是好不甘心……西魏王属意传位的儿子就在眼前,杀了对方可以导致西魏王室进一步的分裂动荡……他好不甘心!
萧怀瑾捂住了胸口,听到天外传来杀声——叱罗托带兵杀回来了,没有人能阻挡他,他双目充血,口中大喊着十一王子的尊号,是拼了性命也要保全这个外甥。
好赖萧怀瑾是从乐平一路打仗到了西关的,他看叱罗托一眼,就知道若是自己对上叱罗托,没有胜算——他能杀到十一王子面前,是仗着马快、兵利、狠勇,而叱罗托比他多的,还有长年杀敌积累的战斗本能。
忽然,他感到背后一凉,脑后一阵尖锐的兵器碰撞声,有人替他挡下了攻击。
“大帅!”身后的人已经撑不住了,远处,流民的冲击阵也已全然溃散,死的死,逃的逃。
萧怀瑾再也不能犹豫,他狠狠一拽缰绳,踹了脚马腹:“撤!”
他方才一路杀来的太过锋利,短短的时间内,西魏的骑兵护卫还来不及递补,所以撤回的道路竟是空的——被他杀空的。
于是这马鞭一卷,已经撤出了百十丈开外,西魏骑兵见状,忙又去追,可萧怀瑾身后毕竟跟了那么多流民军,是百般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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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的长风夹带着砂砾,吹打在脸上干涩生痛,萧怀瑾揉了揉眼睛,不知是进了沙还是怎的,他的眼睛总是有湿意。
迎着风,这一抬手,蓦然肩胛剧痛,扯带着胸口、腹部、蝴蝶骨、腰背……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身上多了许多刀伤,方才那一路奔冲,难免受了伤。
他忽然庆幸,旋即后怕。怕的是这些伤势当初若再深两寸,害了他性命……会很麻烦。
他任风吹着那伤口,蔓延的疼痛逐渐麻痹了思绪。
他总要拿得起放得下,学会隐忍,而非意气。
那个十一王子……没杀就没杀吧。
可还是这样不甘心。
叱罗托的回援大军没有追上来——拓跋衮的伤口崩裂大出血,且安定伯又派了追兵,情势于他们很是被动,不得不后撤以避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