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啧了声,轻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站在门外的晏寻闻言颦了颦眉。
*
沈怿从书辞家折返回府时,眼皮还在跳个不停,他这段时间睡得并不好,烦心事太多,不仅是因为她,还有南疆那边……
好在肖云和暂时被禁了足,否则这边再闹起来他真是吃不消。
管事让人送了小米粥到他房里,临睡前喝一碗能安眠。
然而粥才端上桌,宫里突然来人,传他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沈怿只好匆匆换上公服出门。
马车的轱辘在寂静的长街上吱呀吱呀滚动,冰凉的月光照着冷硬的宫墙,巍峨里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来。
他随引路的太监走在夹道中,两旁的宫灯影影绰绰,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夜间的皇宫阴森凄清,每一个角落似都飘着冤魂。
沈怿曾在禁宫里住了十来个年头,那些长廊的鬼影在他心中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暖阁内,沈皓正坐在那儿看折子,一身便服将天子的威仪隐去了不少。
沈皓年长他一岁,乃当今太后所出,先帝的好相貌他未能继承,眉目也只是清秀而已。他在沈怿的记忆里一直都是个不温不火的存在,年幼时不出挑,先帝也并没看上他,最终不知怎么的就当上了皇帝。
然而登基后仍旧不出挑,打仗丢给他,政务全由首辅做主,自己则缩在龙椅上不动如山,大约千百年后,史书上对于他的评价也就无功无过四个字了。
不大喜欢给人下跪,沈怿勉勉强强见了礼。
“皇弟不必见外。”沈皓放下折子,和善一笑,“这么晚将你叫过来,没搅你的好梦吧?”
沈怿淡笑:“谢皇上关心,臣弟尚未就寝。”
“那就好。”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道,“朕记得,皇弟平定南疆是在四年前……”
“三年前。”沈怿纠正道。
“哦,三年,那也不短了。”沈皓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上次南疆那几个小国结盟之事,朕如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沈怿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于是干脆不吭声等下文。
“卑陆、康居、南奇,平时是不成气候的,边境之事朕本就不如你清楚,但为何会突然结盟,又突然发动骚乱,朕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和戎卢有关。”
听到他提及戎卢,沈怿立刻皱了眉。
“戎卢与我大梁的恩怨起于先帝,边疆的小国都以它马首是瞻,几时卷土重来也未可知。所以——”
沈怿握紧拳头,果然沈皓如他所想一般说道:“戎卢必须得灭,否则后患无穷。”他说完伸手在他肩头一拍,“这带兵打仗的事,还得靠皇弟你了。”
沈怿生出无数的排斥来,强自忍耐下去,平静道:“皇上,戎卢已降三年,边疆百姓和睦,年年上岁贡,从未落下,此刻出兵,只怕出师无名。”而且粮草也是个要紧的问题。
上年闹灾荒,今年情况才转好,根基不稳,完全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
沈怿不禁奇怪。
他到底在想什么?哪怕对于边境的战事再目光短浅,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决策来。
“要出师有名这还不简单,理由多得是。”沈皓那双笑眼仍打量着他,“只是,看皇弟你肯还是不肯了。”
几年前,他刚登基的时候就把自己遣去西南讨伐戎卢,目的是什么沈怿当然知道。
沈皓那时初初上位,龙椅还没坐稳,太后视自己为洪水猛兽,眼中钉肉中刺,索性让他远离京城,有多远打发多远。如果战死,皆大欢喜,就算回来,数年过去大局已定,也构不成威胁。
戎卢是淳贵妃的娘家,也算他半个亲戚,感情谈不上,只是打了那么多年太麻木了。
一个部族,因沈家而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弱肉强食虽然不假,可恃强凌弱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如今根本就没有要打的必要,老百姓安居乐业,太太平平,何必去惹这一身腥,他杀了太多戎卢人,实在是对此反感得很。
“臣弟久未出征,这把刀已经锈了。”沈怿委婉而恭敬道,“朝中能人志士甚多,皇上不妨再寻良将。”
沈皓目光冷淡:“到底是你不敢去,还是你不想去?”
见他语气有异,沈怿不由抬起头来。
难道这么多年了,这人还觉得自己偏向戎卢?怀有异心?
“戎卢部是你母妃的娘家不错。”沈皓站起身,负手在后,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外面的人说什么,朕从来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你是朕的亲弟弟,朕没怀疑过你。”
说到此处,他突然转过身,“可你不该瞒着朕,与戎卢部勾结!”
沈怿微愣,只能撩袍,单膝跪下去。
“臣弟惶恐。”
“你也别惶恐了!”他一甩袖子,“朕知道你和肖云和之间有过节,你们俩在朝堂上下怎么争怎么斗,朕不想管。但上一回,你让人故意将几国联盟之事压住,特地借此来要挟朕,这就是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门外的亲卫骤然涌入,脚步整齐,眨眼便将地上的沈怿团团围住。
数道黑影落在他身上,将视线遮得密不透风。
沈怿并未起身,余光扫了一圈,唯有在心中冷笑。
原来是设了这么个局。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收回认为沈皓不温不火的那句话吧。
一炷香时间后,圣旨下了。
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映满了室内明亮的灯光,扭曲的人影在门口被拉得很长。
沈怿是亲王,底下没人敢动他,两边的侍卫只能左右站着。他神情倨傲地走下来,脸上看不出半点惊慌,淡然得像是闲庭信步。
三公主就在离他不远处掖手而立,秀眉高高挑着,很是鄙夷。
沈怿一面往前走,一面斜过眼来看她,唇边含了抹不屑的笑。
*
胡同里的桂花香味变淡了,倒是地上铺着的落叶越来越厚。
紫玉不得不每天扫上两遍,据说言家的新宅子已经买好,眼下正雇人修葺,等言书月出嫁前就搬过去。她期盼着去了那边自己的活儿能少点。
书辞正坐在桌边看书,望了眼窗外,然后把书本合上。
已经三天没见着沈怿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街头巷尾冷清了很多,那种肃杀的气息有别于秋季的萧瑟,氛围说不出的荒凉。
下午言书月来找她去戏楼听戏。
一进门,台子上锣鼓喧嚣,热闹得很,楼下满满当当全是人,唯有楼上还空着几张桌,书辞提着裙子上楼梯,抬头便和安青挽对上了眼。
和前几日愁眉苦脸的表情完全不同,今天的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满面,轩轩甚得。
瞧见书辞,安青挽貌似很愉悦,歪头冲她露了个挑衅的神情。
“都说风水轮流转,几天前看我那么求你,你想必很高兴吧?”
书辞莫名其妙,垂眸想了想,“怎么,你不用嫁给肃亲王了?乐成这样。”
“我当然不用嫁了。”她支着下巴,有些得意,“你家王爷眼下自身难保,大理寺那边还在审呢,都被撤职了,我爹爹才不会让我嫁过去。”
书辞立时骇住,第一反应便是去看紫玉,后者也是茫然,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他被撤职了?为什么?”
安青挽不以为意:“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么是冲撞了圣上,要么就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总而言之,你们言家攀上的这棵大树不顶用了。”她抚掌轻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怜可怜。”
书辞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转过身,走下了楼。
她从不知道原来亲王也会下狱。
记得以前沈怿说过,他只要不谋反,没人奈何得了他。
莫非……他真的谋反了?
也说不定安青挽只是拿这话吓唬自己,一路走出戏楼,书辞叫了一顶轿子赶到王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着,连门房也寻不到,更别说高远了。
以往怎么都会有几个守卫,不至于冷清成这样,意识到事情或许真的不太妙,她于是折返去北镇抚司。
这种锦衣卫扎堆之处书辞一向不敢靠近,此刻只能拿出那块玉牌找晏寻,门前本有两人拦着,见到晏寻的信物又不敢怠慢,便先让她去院中等候。
书辞垂首在屋檐下打转,咬着下唇等了半晌才看见一抹大红的飞鱼服从里头出来。
“晏大人。”
“书辞?”晏寻正打算出去,见她在此不免感到意外,“怎么了?”
“你知道王爷的事情么?”书辞拉住他衣袖,模样很焦急,“他现下怎么样?”
“王爷?”他迟疑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在大理寺。”
“真的出事了?”书辞问道,“我能进去看他吗?”
晏寻犹豫片刻,“他身份不一般,可能不太好办。”
“你可不可以通融一下?嗯……或者,帮我瞧瞧他也好?”
晏寻有心无力,还是摇了摇头:“此事不归锦衣卫管,我插不了手。”
书辞为难地皱起眉,“连你都没办法……”
不欲使她失望,晏寻仍宽慰道:“你别担心,他贵为王爷,再坏也就只是这样了。大理寺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最后还是会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