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拿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认真沉吟片刻,细细回想了今日招募的一应细节,严肃回话:“并无。”
“那就别说。”反正说了也会听不会懂。
“中午你不都还好好的吗?”金宝有些担忧地扭着肩膀撞了撞她,“下午我不在这期间,你是遭遇了什么?”
遭遇了生平最可耻的一场败仗!
“别问,我怀疑我的脑子和我的舌头都坏掉了。”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何谓心乱如麻?看她的脸就很直观明了又清晰了。
金宝充满同情地拍拍她的肩,也不再多问:“那我先去大门口埋伏,等放值钟声响起的那瞬间,我就得立时杀一条血路出去才有生机。”
饭友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该往哪儿飞往哪飞,能活一个算一个。
“我一点都不想听到放值的钟声。”
想到杨慎行说“放值后再问一遍”,沈蔚就巴不得鸿胪寺永不放值。
忙于自救的金宝已像一阵卷积着乌云的狂风般奔了出去,徒留沈蔚继续蹲在原地继续演绎那朵绝望、凌乱、迷茫、瑟瑟发抖又急欲暴走的蘑菇。
太荒谬了。
他是杨慎行啊!他是亲口说过“若你敢走,我绝不会来找”的杨慎行啊!
怎地忽然就……哎他这个人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的?还讲不讲道理了!
沈蔚也没想过会不会将自己薅成秃子,就一直蹲在那里折磨着自己那头可怜的乌发,整个人凌乱如鬼。
说好的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呢?
王八蛋。
放值的钟声催命似的闷闷响起,杨慎行果然信守前言,准时出现在她面前。
沈蔚强忍住没有尖叫,只是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却被他展臂抱住。
“我、我会打你的哦!我真的会打你的哦!”当意外地发现自己挣脱不得,沈蔚觉着自己变成了鹦鹉。
还是没学会第二句话的那种鹦鹉。
杨慎行轻笑着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好了,大不了我再让你一回,今日先不问了。”她被惊着了。
“真不问了?”沈蔚抬起脸将信将疑地瞧着他。
杨慎行想了想,美目横波,浅笑低语:“明日再问。”
猝不及防地,沈蔚抬起拳头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了三分恼意,七分无措,虽未全力,却仍是叫杨慎行吃痛得咧了嘴。
他生生受下却并不放手:“你真打啊?”
“啊!别、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沈蔚抬头挺胸,虚张声势,“除了不打你脸,我、我哪儿都敢打!”
杨慎行笑得无奈,却又满眼纵容,一径环住她的腰,与她四目相接:“不说要公私分明吗?在这儿殴打上官合适不合适?自个儿好生想想。”
“做什么忽然这样?!”沈蔚又恼又窘,抬腿就踹,“我都想好的!回京之后绝不招惹你,我分明做到的!”
x的王八蛋!踹死!
杨慎行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由得她踹着泄愤,踹死都不撒手。“你回京之后是没招惹我,那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就招惹过了。”
一开始他打算徐徐图之,就是料到她会抓狂。当年之事真是三句两句说不明白,又有这许多年的委屈与恼怒压在其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今晨她一口一个“杨大人”,三句话就要执一个礼的疏离让他只能破釜沉舟了。
去他姥姥的谋定而后动。对这姑娘只能背水一战,再谋下去当真是黄花菜都要凉了!
“反正杨七公子此生只订过一次亲,只会有一个未婚妻。你就说你嫁不嫁吧。”
“不嫁!滚!”
“沈家冬阳,我忍你很久了,”杨慎行抬起脸唤了她的闺名,笑得阴森森凑到她面前,“对于你的累累行径,我只问四个字——”
“不嫁,何撩?!”
☆、26.第二十六章(5.24更新)
“德行不好, 撩完就跑。”
就在杨慎行傻眼的瞬间, 沈蔚倏地推开他, 迅速跑到门口才又冲他叫嚣:“这是我替自个儿备的墓志铭, 你觉着如何?威武不威武?飘逸不飘逸?神气不神气?”
“八个字概括一生, 简洁!精准!对偶工整!朗朗上口!简直是我此生学识的最巅峰!”
杨慎行又想气又想笑,无奈地轻轻闭了闭眼, 复又长长叹气:“好好说话。”他也并不想逼得她太过火,反正今日她也该明白了, 他们之间的事,绝不是一句“前事不咎”就能云淡风轻的。
“你才给我好好做人咧!”沈蔚一手紧紧抓着门框, 略略勉强地扬起右侧唇角, 想笑个高贵冷艳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有些抖,“不是讲好了……前事不提的吗?!”
谁在跟你讲好?都是你自个儿在说。
见她此时这模样, 知她已被逼急了, 有些心疼的杨慎行便强自忍下, 暂且收兵。
从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 不管说得清说不清,总之在他这里, 是没完的。
他最多委屈求全,略略让着她一些;可绝不会由着她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是察觉他隐隐有相让之意, 沈蔚先才还宛如一颗被热砂炒熟的爆豆般, 此刻整个人竟渐渐又像那豆子出锅搁凉了似的, 缓缓归于冷硬。
“虽不是很懂你怎么想的,可我也不会问。总之,我不嫁你,”她略垂下脸没再瞧他,声气渐低,却很是坚定,“杨慎行,这并非气话,你信我。若无这决心,我绝不会回来的。”
“好,你不问我,那我问你,”杨慎行才迈了半步,见她倏地退到门外,便止在原地,“理由。”
不能说。“没有理由。”
“好。”那我明日再问。
由于杨大人心软放水,这一局,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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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地那样闹了一场,又经了半日宛如疯癫的暴跳如雷状,当日回家后沈蔚只觉乏力,晚饭也不吃,倒头就睡。
竟就当真睡入梦了。
其实,这两年来,她每夜的梦境都差不多。
那些同袍们或喜或悲,或笑或嗔,全又在说,沈蔚啊,你可得好好活呀。
可凭她哭凭她追问,他们仍是不答她,怎样才算好好活。
晨起醒来时枕畔泪迹叠叠斑斑,心中惟有蚀骨的疼痛与茫然,没有答案。
她只知,无论她是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是过得波澜不惊;无论她过得平安喜乐,还是痛苦惶惑,她都必须要心怀敬畏与感激地走下去。
因为无论日子是好是坏,每一个如此刻这般平凡无奇的清晨,都是她那些战死的同袍们曾为之倾洒热血,却永远到不了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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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原本昨日已同金宝讲好不过问招募点选,可沈蔚眼下尚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慎行,便不敢在鸿胪寺中逗留,点卯后跟着金宝去了招募点选处。
不过,她也知自己今日神思不属,便只是在旁边假作打量,并不多说话,也未亲自下场与人动手,就这样硬生生混过大半日。
距申时放值还余不到半个时辰的当口,沈蔚见街上陆续有人带着河灯、纸锭一应物品,携家带口往河边的方向去,她才惊觉误事了。
昨日被杨慎行那样一闹,她整个心神大乱,回去后只顾倒头就睡,又一次忘记交代沈素格外替她多备一些河灯纸锭了!
寻常各家备的中元节祭礼都是有数的,此时她也不能临时找谁家匀些来使,况且她需要的……绝不是点把点的分量。
因许多人家在中元节惯例有家祭,连城中的纸火铺都纷纷早早打烊了回去忙自家的祭礼,此时便是抬一箱金子出来也未必能买得着。
懊恼又自责的沈蔚只好蔫头耷脑地与金宝一同返回鸿胪寺,心不在焉地将这两日点选的情况做了简单归总,又说了几句明日的安排。
一切停当后,轻车熟路的金宝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又一次急奔而出,沈蔚只得讪讪翻了个白眼,将散乱的卷宗记档都收好,才恹恹地行出拱门。
抬眼却见一袭青衣的杨慎行长身而立,如松柏苍翠。
“走吧。”
他此刻的神色、语气又是惯常那种模样,全不似昨日那般咄咄逼人。
沈蔚见状虽稍稍定了心,却仍有警惕:“做什么?”
“放河灯,”杨慎行浅浅一笑抚慰人心,眉目间坦荡舒朗,“我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忘记了不打紧,我早替你备下了的。”
沈蔚一窒,讷讷道:“我原以为你是……”原以为,他那时只不过就是为了噎她才随口说的。
“要换常服么?”民俗上来说,无论祭礼大小,亡魂对官袍总是会避的。
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他的援手,可沈蔚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确实也没法子再去哪里找补,她绝不愿那些战死的同袍们在那头过得不如人,旁人有的,她自该给他们更多。
于是她点了点头,迟疑地抬眼觑他:“若我回去换好衣裳再出城,会不会就太晚了?”
“会,”见她面上又有些着急为难起来,杨慎行轻笑摇头,徐徐道,“若你不太介意的话,其实我也替你备了常服,就在你厅中的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