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便跟着在这时候,开始淅沥沥地下起来。时大时小,颇有些恼人。
这一波雨正大,有人带了个斗笠,穿着蓑衣在街上走着。雨水打在蓑衣上,还带有夏末秋初微末的潮热。
那人涉水走过街道,穿过坊门,一直走到一座院门前。门房皱着眉头,将人上下打量:“什么人?”那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看起来像是个渔夫,可身形好像又小了一些。
渔夫抬了抬斗笠,露出属于女儿家才有的娇俏的脸庞:“我找秦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这里是中书令秦大人的府邸,往日里登门拜访的人也从不会少,可哪里会有姑娘家孤身一人上门的。
门房怔了怔:“敢问娘子是?”
“虞宝音。”
门房不认得虞宝音是谁,自是不敢随意让人进门。再者如今永安城中暗潮汹涌,谁知道这上门来的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果然,不一会儿,前去通报的门房跑了回来:“这位娘子,老爷不认得娘子,若无要事,还请娘子回吧。”
宋拂抬了抬斗笠,道:“烦请再通报一声,就说刑部司在重查当年虞家的事,虞家二娘望秦大人能……”
“虞家的事与秦府五官。”
从门内,走出来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门房躬身喊了声“大夫人”,想来是秦大人的长媳了。
“公爹并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虞娘子还是找别人去吧。”
这不是头一回被人拒绝,宋拂已经心平气和了很多。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帮她推翻旧案,洗刷冤屈。更何况,时隔多年,朝堂的政局已经改了几番,即便是当年的旧友,如今只怕也有了各自的前程,哪里还顾得上也许会成为挡路石的真相。
刑部司奉旨重启调查虞家一事,这是皇帝下的旨意,但人心是自己的。姜家、薛家、曹家,皆因其他的事入了狱,而后被桓岫划入了调查的范围之内。即便是再不知情的人,到此刻,心里都有了嘀咕。
她登门拜访,有人将她赶走,也有人得知虞家还有后人,高兴的不行。有用的没用的证据,她都在收拢,她越来越发现,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康王。
那个男人,戴着伪善的面具,一心望的都是皇帝身后的那张龙椅。
没进秦府的门,宋拂冒着雨回了桓府。
她今日出门早没带雨具,这雨又来的突然,只能随手在路边买了蓑衣斗笠。她穿着这一身回府,将寿光公主吓了一跳,忙差下人煮上姜汤驱寒。
公主知她近日在忙些什么,一边亲手帮她擦着头发,一边问:“没见着人?”
宋拂笑道:“见着一户,其余的还是老样子。”意料之中,倒也不觉得难过了。
“大人们都有各自的想法。”公主叹道,“可若是能让虞家沉冤得雪,难道不该是桩好事吗?”
宋拂喝了几口姜茶,稍微舒服了点:“他们……认为虞家的欺君之罪,并不是冤枉的。”
“怎么?”
宋拂道:“他们认为贞妃是被虞家藏起来了,所以,虞家欺瞒陛下,的确犯了欺君之罪。”
寿光公主神色微变。
宋拂却笑着舒展手臂:“若是这就是欺君之罪,那些指正阿爹当年在大理寺所经手的案子,都是冤假错案的证据,可不也是欺君。还有皇后,利用诡计将姑姑带出宫出了意外的皇后,难道就不是欺君之罪了吗?”
公主眼睛一亮,掩唇笑了起来:“对!那也是欺君之罪,且分明比虞家的重上十分百分。”
“所以啊,”宋拂道,“我不怕他们不肯帮忙,虞家的冤案,我们洗的清。”
似乎是一夜之间,永安城陡然入了秋。秋雨如筛糠,将永安城的各个角落都淋得湿哒哒。
似乎也因此,册立新太子的事被一推再推。
皇帝的病迟迟未好,御医们进进出出,换了几副药方子,始终不见好转。而同样的药方子,被一份份偷偷传出宫,送到了康王的案头上。
早朝时,以康王为首的朝臣,几次向老郡公提出,应当向皇帝谏言,该尽早册立新太子了。
而皇后,似乎因为太子之死,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几日后,终于振作精神,竟也开始在后宫里提起了新太子的人选。
这后宫之中,生有子嗣的女人又何止皇后一人。一说要选新太子,上了年纪的宫妃大多默不作声,生怕惹恼了皇后。也有年轻气盛,正养育着小皇子的,满心欢喜,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期盼。
可新太子究竟会是谁,谁也不知道。
而永安城外,黑云压阵。
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时分,终于淅淅沥沥地开始暂时停歇下来。一道密旨趁着这一波雨歇,飞快地穿过皇宫抵达桓府。
桓岫自刑部大牢归来,还未来得及洗去满身疲惫,就接到了这道旨意。接旨的时候,父子三人正在一处听宋拂分析搜罗到手的一些证据。
桓季看着桓岫起身绕到屏风后,再出来时,已经重新换上一身公服。
“我和你一起进宫。”宋拂站起来。
“我陪你去吧。”桓桁也站了起来。
桓岫伸手摸了摸宋拂的脸颊,道:“阿兄守好家就行。”话罢,他看了看宋拂,“等我回来。”
他说完迈步走出房门。桓府门外,秀玉已经备好了马,桓岫撩袍就要翻身上马。宋拂这时候追了出来。
她跑得有些急,胸口起伏得厉害,伸手紧紧拽住了桓岫的衣袖。
桓岫只当她是在担心,伸手就要安抚地去摸宋拂的脸。
宋拂主动蹭了蹭男人的手掌,然后踮起脚,近乎强势地抬头吻上桓岫的唇。她嘴里还有茶的清香,桓岫霎时有些怔愣,随即反客为主,捏着宋拂的脖颈,按进怀中。
她主动启唇,迎接他的亲吻,丝毫不顾身旁还有秀玉牵着马,手大胆地攀上男人的肩膀。隔着略显单薄的衣裳,彼此的体温都在攀高。可是很快,桓岫停下了吻,反而咬了咬她的下唇瓣,喟叹道:“想要抱你。”
他的话,有太深的含义。
宋拂胸膛起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收拢的手臂的力量:“我也想。”
她承认得毫无犹豫,三个字,却字字透着情深。桓岫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松开手,翻身上马。天知道他有多想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回房。
马蹄声穿行在细雨迷蒙的永安城中,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马蹄声嗒嗒作响,一下一下,敲在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他轻而易举地入了宫,一路畅行无阻。可越走,桓岫心越沉——
不应该如此的。
这一路上,少了太多的宫中侍卫。就连来往的宫女宦官,都显得比往日少了许多。
他沉下心往皇帝的寝宫方向走,迎面遇上了站在寝宫台阶下的皇后。
皇后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个时候进宫。她埋在皇帝身边的钉子,被一颗颗拔除。那一段时间,寝宫门外的台阶下,永远都是鲜血。被毫不客气杖杀的宫女宦官,每天都在刺激着剩余的宫人侍卫。
皇帝几乎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地对每一个他怀疑的宫人下了狠手。
就和当年,对付虞家一样。
哪怕没有确凿的证据,杀就是杀了。
她是来找皇帝的。
太子死了,她还能依靠谁?只有康王。
只要皇帝肯点头,写下诏书,立新太子,并尊她为母。她就会去劝康王放弃计划。
只要新太子是她的人,她就依旧可以尊享荣华富贵。不然,她的后位不保,甚至可能还会死在新太子手里。
因为,她的手上有太多皇子的血,甚至也从未对这些皇子们真正的和善过。
桓岫入职刑部的事,皇后是听说了的。
曹营、桓峥,甚至姜家,都在刑部,且都由他亲自审问。他在刑部任了侍郎,且主管了刑部司,加上身上有皇命,没人敢动他一动。
但今天,皇后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人走进身后这扇门。
“桓侍郎为何会来此?”
“下官应召而来。”
“谁召的你?”皇后拧眉问,紧接着道,“陛下身体不适,已多日不曾召见过朝臣。桓侍郎莫不是骗本宫?”
皇后身边的宦官宫女悄无声息地动了动脚步,将桓岫围拢在中间。
“陛下不可能召见你,你究竟为何进宫?”
“娘娘又是为何?”桓岫还保持了几分的客气,“下官记得,皇后还在主持太子的大丧。”
皇后淡淡一笑,神情中带着疲惫:“太子的大丧有宗正寺在,本宫无需过问。本宫更想知道,桓侍郎进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娘娘是为了什么,下官就是为了什么。”桓岫索性开门见山。
“本宫?”皇后心头一突,忽的拔高声音,“你是为了新太子?”
“原来,娘娘是为了太子之位来的。”
桓岫话一出,皇后当即明白他方才那一下,不过是诈了自己一把。
“是又如何?”
“太子大丧还未过,娘娘就想要陛下册立新太子了。会不会,太过着急了一些?”
“难道你不想吗?你与六皇子有同窗之情,又轻如手足,难道你不想趁这个机会,让陛下册立六皇子为太子?”
“皇后想要谁?”
“你……”
皇后是想来找皇帝的。可人没见着,见到了突然进宫的桓岫,她原本的计划陡然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如今……
她眯了眯眼,望着面前自己曾一度想要拉拢,借机拉拢整个桓府的青年,心里蓦地生出的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