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郎君的意思是,不管我们兄妹二人身上是否有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那些人只要知道我们兄妹的存在,都会对我们步步紧逼?”
“是,也不是。”桓岫松开手,缓缓道,“将你们兄妹尚且活在世上的事告知萧子鱼的桓峥,是为升官。带人前来安西都护府抓人,无果,不得已放人,却害死……的萧子鱼,才是为了当年的所谓的真相。但无论是桓峥还是萧子鱼,皆是为己,为私欲。”
“萧子鱼的私欲,是想替代太子吗?”
“你认为是什么?”
“他替代不了。”宋拂忽的笑了笑,“一个没了一只耳朵的亲王之子,哪怕将来康王光明正大谋了反,成了天子,也注定成不了太子。”
“你这样想没有错。”桓岫说着,看向萧秉瑞,丝毫没有遮掩地道,“皇后与康王之间有旧,但为了这世上最至尊的那个位置,所有的旧也能化作恨。”
“这事孤来做。”萧秉瑞皱了皱眉头,“只是,要孤离间了皇后与康王叔,总不能单凭一张嘴干巴巴的说。”
“不会的。”
“不会什么?”
“有件东西,虽然不能说能一下子就扳倒了他们,但离间兴许还是可以做到的。”
“什么东西?”
这一回,连带着吕长真在内,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地看向宋拂。
“桓郎君。”宋拂微微抬头,“郎君身上可还带着那枚铃铛?”
能被人随身带着的东西,势必是极为重要且隐私的。萧秉瑞没料她突然会来这一句,若不是场合不对,怕是当即就要大喊一声“小骗子,你是不是当真看上桓老二了”。
可转念一想,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兜兜转转,却是前缘未尽,他便咽下口中不合时宜的话,只紧紧盯着桓岫,直看到对方果真从身上拿出了一枚熟悉的坠着铃铛的锦囊结,张口便道:“这里头藏了东西?”
身为桓岫的挚友,萧秉瑞与桓岫同榻而眠的经历并不少,自然也就见过这锦囊结。他问过桓岫,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桓岫却总是不言不语,只来来回回摩挲几下重新又贴身收好,宝贝得很。
他甚至还一度觉得,这锦囊又破又旧,那铃铛声音沉闷,光泽也不够,倒不如丢了换个新的。
原来这里头……竟还藏了东西?
那边宋拂好像并未听见他的惊诧,只接过锦囊结,翻手拆下了那枚铃铛。
“阿拂。”吕长真突然出声。
宋拂回头看了看他,手里捏着铃铛,像是想了很久,终还是长呼一口气,转回头去。
“铃铛里,塞了东西。”
她不是有意隐瞒。
当初虞府出事,阿爹往她怀里塞了这枚铃铛。她那时尚且年幼,只知道铃铛很重要,不能离身,哪怕遭遇了各种变故,也始终把铃铛带在身上。直到它最后随着锦囊结一起,落在了桓岫的手里。
“小骗子,你当真是……狡诈极了。”
萧秉瑞苦笑:“仲龄当宝贝一样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竟然是你一不留神落下来的,而且还藏着那么危险的内容。”
他不敢想,以萧子鱼他们的手笔,如果得知藏着他们想要寻找并毁灭的真相证据的铃铛在桓岫手中,那桓岫会不会从此再也不能从番邦回来。
说话间,宋拂已经把铃铛交给了霍起英。
老将军一只手就捏碎了铃铛,从一堆碎片中找到了一小卷白绢。
白绢很小,纤细的就好像只是偶然间掉进了铃铛的缝隙,卡在了里头。
但拿手沾了一点点的水,然而慢慢展开,竟一寸一寸,在地上卷了几个圈。
萧秉瑞上前一步道:“这是什么?”
桓岫道:“绢书。”
萧秉瑞凑近一看,吃了一惊:“这字……这字怎么这么小!”
宋拂站在一旁,静观霍起英将白绢全部展开。
吕长真远远的看不清白绢上如虫蚁般细密的文字,只低声道:“家父在世时,曾擅写小字,虽无米上刻文章这般功夫,但在这样一指宽的白绢上落笔并非难事。”
白绢上的字正如萧秉瑞所言,很小,甚至小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霍起英上了年纪,眼神不济,瞧不清上头写的字,随即交给萧秉瑞。后者眯着眼睛看了两行,实在眼睛疼得厉害,只好作罢,又转手给了桓岫。
桓岫接过白绢,看着宋拂温声问道:“介意吗?”
宋拂摇头。
桓岫抬起手,白绢在两手之间展开:“臣虞邈,得陛下皇恩浩荡,官居大理寺之首。”
“大理寺之职,乃掌刑狱案件之审理。大理寺卿,更居三公九卿之列。臣自知职责之重,不敢轻率。”
“然,康王与皇后淫.乱后宫一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加猜疑,只得亲自审理调查……”
那白绢上的文字,小如虫蚁,可字字惊心。
桓岫越往下念,越觉得胆寒,更何况是听者。霍起英夫妇脸色大变,萧秉瑞差点站不住脚,唯宋拂兄妹二人,神色不变,显然早在多年前就已知这桩秘闻。
落在白绢上的文字,干净利落,显然这位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在明知前路只余一死的情况,仍是一字一句,冷静地写下了这里的每一个字。
每一笔是乌墨,更是虞府上下的血水。
隆朔二年,不过才六七岁的十皇子死在了宫里。
六七岁的孩子因病夭折,并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事情。即便是在宫中,因痢疾或是天花、风寒等病症夭折的皇子公主据记载也从不是少数。
但,十皇子的夭折,却并非是简单的天花。
那年永安郊外有村子爆发天花,多人病死,皇帝下令严禁百姓与该村村民来往,以免将天花传染给更多人。进出永安城也得到了严厉的监控,宫中更是不许有民间的东西流入。
十皇子的母妃彼时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之一,因母家乃朝中肱骨之臣,且十皇子聪明伶俐,皇帝更是直言“此子肖朕”。
一句“此子肖朕”,历朝历代留下多少祸事。
十皇子的命,就毁在了这句话上——
有人偷偷从宫外拿了一件天花病人穿过的小衣,透过宫女,贴身放在了十皇子的身边。
这一放,就放出了天花来。
“十皇子的死因可疑,陛下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一道彻查审理此案。”
“牵涉其间的宫女宦官一个拉出一个,到最后竟发觉了康王与皇后的苟合。刑部不敢再查,压下此事。虞大人私下收拢证据,欲上禀天听,不料陛下突然降罪。”
“虞大人不愿真相从此掩盖,遂将一些写成绢书,藏匿于铃铛中……”
虞家满门的血,早被这些年的大雨冲刷干净。桓岫离开永安前,还曾经过虞府,那里时隔多年,仍未有新主。甚至还听说过那一片的传闻,说是虞家有冤,夜半常有哭泣的声音。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怪妖魅。
有的,不过是作祟的人心。
“就因为这件事,所以……”萧秉瑞不太相信。
沉默的宋拂这时候抬起眼皮,轻轻道:“单就康王与皇后淫.乱后宫一事,就足以将知道真相的虞家逼上刑讯台,更何况还有另一件事。”
“桓郎君应该记得,陛下身边曾有一位贞妃,出身永安虞氏。”
“那是我们的小姑姑,阿爹嫡亲的妹妹。姑姑姿容绝艳,是当时永安首屈一指的美人,入宫之后很快成了陛下最宠爱的女人。然,因一场意外,小姑姑在宫外失踪,至此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那年,陛下突然降罪,其中就有欺君之罪一条。而之所以认定欺君,则是因为陛下得知,小姑姑还活着。还有,小姑姑当年失踪时,怀有身孕,有人告诉陛下,小姑姑安然生下了小皇子,并把孩子交给了虞家抚养。”
说到这个,宋拂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没见过小姑姑,只听说是位美人,我更没见过小皇子,府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人,没见过还有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莫须有的罪名,康王与皇后只怕还嫌给的不够多。”
事情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宋拂叹一口气,甫一扭头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脸色不再苍白的吕长真。
她转身,走到兄长面前,蹲下身来。
吕长真看她一眼,问:“要回去吗?”
“回哪儿去?”霍起英蓦地发问。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道:“回永安。”
“回永安做什么?”霍起英又问,“你们这些年安稳日子过够了,又想着回那鬼地方去水深火热?”
吕长真到安西都护府的头几年,始终没有放弃重振旗鼓,回到永安为族人讨回公道的想法。
可孤立无援,手中亦无证据,孤身一人的吕长真,压根一桩事也做不出。
等到宋拂狼狈地与他重逢,兄妹二人自此才在关城扎下根来。
他看着宋拂道:“宝音。”他好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你怕不怕?”
宋拂摇摇头:“不怕。”
“不怕就好。”
“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桓岫突然道。
宋拂抬眸,看向他。那双幽深的墨眸,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陪你们一起回去。”
第37章 犹疑
兄妹俩要去永安的事,宋拂没有跟关城的朱县令还有萨丽他们说,只是同霍府诸人说了一回,准备待弥丽古丽的后事办完,这就带上大郎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