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作留众人在府上用饭,席间不见国师,祝小鱼问起国师来。
顾柔道:“夫主还在书房忙碌,我们先吃罢,不必等他。”其实国师这些日倒像个顽童,成日留在后院训飞镖,要不然便是读读书练练剑,很少见客,顾柔都帮他搪塞习惯了。
饭吃到一半,忽然后院传来了一阵优美的琴声,意境高古通幽。
向玉瑛道:“呀,这琴声听了真舒服。”“是,舒服得俺都快睡着了。”祝小鱼道。
顾柔很是尴尬——夫主也真是的,这会儿弹琴,这不是暴露了他宁可在后宅玩耍,也懒得出来会客吗?这也太扫别人的面子了。
可千万别教大家发现是他在弹琴。顾柔道:“小鱼你多吃点,玉瑛你也是。”忙不迭地给两人夹菜。
来宾之中,冷山懂音律,便停下筷箸来听。那琴声原本优雅高渺,宛如苍茫远山上云山雾罩、各种变化;然而忽然机锋一转,变得紧抑低沉,仿佛一道劲风吹开重重迷雾,拨云见日。
这琴声接下来变化更多,时而入美人低声絮语;时而如名士睥睨长吟,渐渐却又变得戏谑。冷山听着听着,面上不觉微微一笑。
桌上,邹雨嫣正在说话:“顾柔,若非冷将军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你身处在天牢诏狱之中,你可得好生谢谢他。”
“雨嫣说得是,将军恩义,顾柔没齿难忘,”顾柔立起来,朝着冷山,“将军,我敬你一杯。”
冷山欲言又止,终而举杯。此刻,琴声如水悠悠流淌,声音渐弱。
饭后,顾柔带众人去后园的观景湖赏荷,冷山趁着众人谈笑之际,私下问顾柔:“顾柔,慕容情人在何处,我有事要与他见面商谈。”
第189章 文学|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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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来到后园的吊脚竹楼。
他仰头望去, 竹阴下,只见盘旋上楼的竹台阶上渐次摆着兰花, 这兰花去年让人修过,过冬的时候死了两盆,今年宝珠又重新摆了一些在里头,叶片在风中轻轻摆动, 传来阵阵幽香。
他登楼上去。推开门,只见屋中摆着桌凳凉席, 墙上挂满字画, 地上也散落了一些;靠窗的书案上全是碎烂的纸屑,仔细一看还有沾着墨迹的抓痕。
国师拎着一只白猫飞镖从屋里走出来,和冷山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顿。
白猫通体雪色, 只是四个猫爪沾满墨汁,用诉苦的眼神打量冷山这位不速之客。
国师露出笑容, 他将飞镖放到书案上,用食指指了它一下:“呆着。”飞镖原地耷拉,耳朵一动不敢乱动。
“听闻申孝抱恙,我特来看看, ”冷山率先开口道,“当前恢复得怎样, 倘若仍有不适,我可请太医院的人过来诊治。”
“你我之间,还远不到寒暄客套的关系, ”国师收敛笑容,顺手拿起桌案上的帕子,擦拭指尖的墨汁,淡淡道,“你有何事。”
冷山稍作沉吟,道:“你的琴声是在提醒我吗。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将你和慕容停的交易透露出去。”
“你想多了,”国师道,“本座只是在提醒你,这是我家,少来打搅我妻子。”
言罢凤目一挑,目光骤然投向冷山,清雅的眼神中竟然透出十足的尖锐。
“我来是专程找你的。”
国师垂下双眸,继续揩拭双手,不冷不热道:“那相当遗憾了,元中老兄,你怎么总好追逐一些遥远之人。本座同你可没甚缘分。”他莹白修长的手指上有几道黑色墨迹,乃是飞镖打翻砚台之后的杰作。
他把话说得让人无话可接,然而冷山却好不尴尬,他更为直接,坚毅的双目直逼国师,问他:“即便你不说,她早晚都会知道。你瞒得住一时,那之后想过如何应对么?如果……”
“冷元中!这是我同我夫人之间的事。”国师手中停顿,他骤然抬眸,将帕子轻轻摔在桌案上,以这个动作,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欠我的。”他的轻描淡写里透着示威。
“是,你要我永远欠着你。”冷山平静地和他对视,既坦然,又无奈。
“那你又错了,”国师眼睛翻起,继续捞了帕子过来擦,还将飞镖抱了起来,擦着飞镖漆黑染墨的肉垫,“你的感受我不关心,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夫人。”
冷山苦笑。他很明白,慕容情不容顾柔欠他的人情,也不能容忍顾柔记住他冷山一辈子,所以,便不能让他死。
——这也算是爱屋及乌之中的奇葩了。在碧游宫时,慕容停曾如是评论这位胞弟。
冷山此刻当真有些替他操心:“我可以一直隐瞒,但你瞒得住吗。你已不再掌兵,国观的人很快会向你问罪;而且这次我在蓬莱见到碧游宫的人,他们雄心甚壮,颇有南下中原之意,我想他们很快会找到你……”
“跟你没关系,”国师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飞镖毛茸茸的圆脑袋,“拜。”
飞镖憨乎乎地朝冷山挥动双爪,像是作揖,又像是送客。国师露出微笑:“成精了你。”
冷山一窒,这些确实跟他没关系。他也没立场说这些。
这关系复杂微妙,原本冷山可以不来,但反复思量,却还是来了。
冷山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国师颇有兴致地逗猫,仿佛百忙之中抽空来,回头看他一眼,道:“我看你很想回去了,宝珠,送客。”
冷山无奈——他还真当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讨厌之情。
可是偏偏就这么一个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于是,他也只剩下苦笑了:“申孝,倘若你有何需要,便来郎署找我,算我还你人情。”
“人情值几个钱,我看你还是永远欠着好了。”
冷山已经转过身去,听见这话脚步放慢了,暗暗咬了咬牙——这个慕容情!别的不说,还真够知道怎么膈应人。
这个世上他冷山最不想欠着的就是慕容情的人情。
太膈应了。
……
竹屋小门合上的一瞬,国师抬起头来,看向冷山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
冷元中已经下楼了,“将军这边请,”传来宝珠引路送客的声音,脚步逐渐远去,只剩和风在屋中吹拂,珠帘发出柔细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天窗,落在那串串光滑淡黄的琉璃珠帘上,折射出晃动的光斑。国师出神地看着,渐渐陷入沉思——
那一日,就在冷山受命当上五官将,跟皇帝进言为顾柔求情那日,国师去找了云晟。
国师说明来意,云晟颇为挑衅地问道:“大宗师来寻本将,无非是替尊夫人求情,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国师道:“本座可释出所有兵权。”
云晟颇为震惊,然而,很快脸上的表情便转为得意嚣张:
“不行,我要你辞官离朝!”
“可以。”
这下,云晟掩饰不住惊愕之情了: “当真?”答应得如此爽快,他觉得其中有诈。
“本座以国观宗师的身份起誓。”
于是,洛阳的人都知道,五官将冷山和太学博士蔡夫人皆在御前冒死为顾柔担保求情,然而却无人能够想到,真正求情求到皇帝龙心动摇作出决定的人,竟然是太尉云晟。
当晚云晟便求见皇帝,为顾柔开脱,君臣于御书房密谈直至深夜。
就连皇帝最贴身的老宦官,也无从知晓谈话的内容,然而,亲近皇帝的人多少能够猜测到圣意——就当下的局势而言,顾柔有无通敌之罪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朝政的平衡。皇帝当下并非在意顾柔是否有罪,而是怕放了顾柔,惹怒云晟,引发朝廷党派分裂,争端闹上台面。
但就在这两难之际,云晟竟然亲自来给了台阶,皇帝大喜,立刻下旨放了顾柔。
国师从遐思中回过神来,他起身,缓缓下了竹楼。白猫飞镖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
他沿着开满荷花的观景湖走了走。这片宽广富丽的园子,乃先皇赐予他父亲慕容修之物。这是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宅建筑,曾经有他和父亲两代人的回忆。
他一一过目园中的曲桥、假山、飞瀑、竹林、洗墨池……宛如一场缓慢而深情的告别。
飞镖百无聊赖地推着前爪,抻了个懒腰。“喵呜……”
他举目望去,湖心亭里,顾柔在和祝小鱼等人打牌九,她眼尖,隔着湖水看见他了,站起来欢喜地朝他挥挥手,袖子带翻了一溜儿麻将牌。
邹雨嫣叫道:“嘿,你诈和了!”“没有没有,不是故意的。”顾柔急忙辩解,一片吵闹声传来。“不管哦,按规矩赔三家了!”
他俊容含笑,隔着水天如镜朝她点点头。从湖边走了开去。
——洛阳的确美丽,然而离开也不并不可惜。天涯海角,沧海晨曦,能够携手共度每一天,便已经足矣。
……
在做了一段时间太傅之后,国师再次提交奏请,表达辞官归乡之意。
皇帝惶恐了一阵,问计于钱鹏月。之前国师卸下兵权,便已经引起朝中人心动荡,流言到处传播,都说国师是被皇帝和云晟逼退的,因为功高震主。一时间暗涌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