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顾柔当即打断,“老有所终,壮有所用,这样的大同世界难道不好?人人有田可以耕种,相互礼让仁爱,难道不比那‘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好?”
她言语稍显激动,一掌拍在桌面上,温炉里的汤汁向外溅射,滴在紫锦桌布上,婢女大气也不敢喘,安安静静过来擦拭。
他见势不妙:“哎,卿卿,你莫要激动,我不过同你探讨;权且当作闲聊,不必较真动怒。”
“我哪里激动了,你别不说,”顾柔牛脾气上来了,“你倒是回答我啊!”
他想了想,反正成日赋闲在家,随便聊聊就聊一聊,何况她既然连小国寡民都知道了,何必让她一知半解呢?不如把道理讲个清楚,一起探讨,如切如磋也不错。
于是便正色道——
“边氏向皇上提倡的‘君道独尊’是什么,你可知晓?”
“以君王为道德标尺,王权为世间唯一至尊,将礼置于法之前,论心而定罪——这是种危险预兆。”
“倘若以德治国,以心论罪,以帝王为至尊,那皇上犯下的过失谁来约束?以礼代律,本质则成了无法无纪,又以何来治纲纪呢?”
顾柔目瞪口呆。
她从来都是被好好呵护的那一个,大宗师以前都甜蜜蜜给她讲睡前故事,教她写字念诗,谈谈琴赏赏画,让她觉着读书乃时间第一轻松愉悦之事。
她几曾被这般劈头盖脸地一顿狠怼过啊?
婢女还在默默地盛汤布菜,而男君女君都尚未动筷,气氛非常尴尬。
顾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觉上隐隐约约觉得,他说得是有那么一些道理;可是脸面上却滚烫滚烫,快要挂不住了。感觉就像是一个童生碰到太学博士,被狠狠嘲弄了一顿。
婢女都在啊,干吗那么不给她留面子。
还这么劈头盖脸。
顾柔气闷了半天,对方还声音高贵优雅地来了一句:“对不上来了罢?唉,卿卿,你对儒宗和道宗的了解,其实还肤浅得很。”
简直是在她快咽气的时候送了她最后一程。
气死了!
顾柔赌气地端起碗筷,开始用猛力地夹菜来转移注意力:“总之,你有你的信仰,我没干涉你修道吧,你也不要干涉我学儒。”说罢大口吃菜,大口送饭。
可惜莫名地已经感到有些饱了。
国师道:“卿卿,这件事我正要同你说。我是北宗领袖,你要考虑其中的影响,即便你喜爱看儒家书籍,也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前往国观同什么边氏打交道……”
“蔡夫人德高望重,为人良善;就算你不认同她的学说,我同她交往也不至于令你鄙夷至此吧,还是我让你觉得丢人了?”
国师愕然一瞬。太阳穴开始酸疼起来,这才意识到顾柔真正气得不轻。
他突然觉得老钱说得对,女人发脾气的时候,的确不可理喻。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太阳穴:“这便是你无理取闹了,你偷换了我话中的意思。”
顾柔继续换话题:“我怎么无理取闹了?反倒是你,你最近怎么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过去你很支持我,在家教我读书习字,出外便治理公务……如今你好生怠惰,又不理国事了,便跑来教训我。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不要你教。”
“唉,我的女主君,我什么时候怠惰了。昨天我才听你指挥,清理了书柜,还帮你修好了妆奁上了个豁口,这么快便忘了啊。”他眨眨眼睛,压低声音道:“你还说晚上奖励我,是想耍赖么。”
这个玩笑适时地转移了顾柔的注意力,她扯了扯嘴角,硬是把笑容憋了回去,不冷不热道:“你这般厉害,干吗叫别人主君。你不是最厉害么!”
毫无建树的重复性对话,也是婚后日常必修之一。看来老钱又说对了。
国师想了想,还是继续将马屁进行到底,以便讨到夜晚的福利:“卿卿你最大,你才是主君,我叫你主公好不好,主~公……女主公?”
“哎呀不知羞,没正形,讨厌!”顾柔一下子把前面的冤仇给忘了,还倒贴给他夹了个牛肉丸子。
看,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牛肉丸子。国师注视着碗里的食物。
这是他从妇人的家长里短中浴血奋战,从无意义的对话中突围而出,在婚姻关系中急中生智转危为安,杀到一条生路的奖励。
绝对是一座可歌可泣的丰碑。
他张开嘴,转眼就把丰碑给吃掉了。
味道还不错。
呃……就是有点辣,不对,很辣,非常辣……他咳嗽:“你夹错边了?”
“这是惩罚,”顾柔哼哼道,“谁教你给我挖坑。”她有什么不懂不对之处,他可以早点教嘛,干嘛等到今日积攒着给她一个难堪。
这般说着,还是给他端了一碗银耳汤解辣。
顾柔看着他大口喝,心中感觉安稳又满足,每天可以和他说上这么多的话,拿神仙的日子也不换。她换了一只手托腮继续看他,口中悠悠道:
“其实,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为什么要辞官啊。你本来就有才能,这般撒手不管,难道就不担心时局动荡吗,你知不知道云晟掌了北军以后把北军搞成什么样了,白鸟营的兄弟们都很担心……”
“顾柔。”他突然打断。放下的碗在桌面上重重一噔。
声音不响,却甚是犀利。顾柔有些被震住,因为自从成亲以来,她还没见过他那么严厉地叫她的名字。
她怔怔望着他,有些不解了。
“这件事你不要过问。”他忽然道。
顾柔又是一怔。
“可是,这些天来访的人太多,我实在不忍心,”顾柔讷讷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过顾全自己,爱惜羽毛……”
这话一出,反似火上浇油,他双目一凝,寥落清光中闪出些许锋芒,厉声而问:“本座何时顾全自己,爱惜羽毛了?”
——如果他有羽毛,那也早就为她拔光了。
顾柔不晓得丈夫为何忽然发作,婚后的生活很和乐,可是很多藏在心底的疑问,并未因为平静的生活而消失。她很难过,为什么,出狱的那一天,他没有来接她?
为什么,他可以不管北军将士的未来,就这样请辞?
人不能活得太过随心所欲,乃至毫无责任心啊。
邹雨嫣说,这是他爱惜羽毛了,堂堂大国师,怎么可能如此狼狈自降身价地去廷尉诏狱接人,那岂非昭告天下,他的妻子曾经是个囚犯了么?
顾柔是不信的。
她相信夫主的为人,她观察到了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变化,他似乎压抑着什么,甚至可能是秘密。而她却想要分享和分担他所有的一切。
“夫主……”
他余怒未消地打断:“本座在你心中竟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完美诠释怎么叫做“聊着聊着吵起来”
PS:参考了一下汉代的儒者取代道家思想的情况,其实汉朝的儒生秉持的思想比较激进,跟后世的儒家思想有很多不同,不过改革者常犯的一个通病就是矫枉过正;所以国师的思想,和蔡夫人的思想,我也没有做出评判,就是描述了两种不同的政见
晚上还有一章,那么晚上见了~
第188章 文学|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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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见势不妙, 软和了态度:“你莫生气,我没这个意思。”
国师搁下碗筷起身。
顾柔在后面叫:“夫主, 你还没用饭。”“不吃了。”
他没带随从,一个人出了门,在澎化巷独自走走,月色照在石板路铺就的街道上如水般流淌, 一切显得极尽静谧冷清。
这一带权贵聚居,沿路的屋宅皆豪华富丽, 此刻正值夜幕初降, 屋中的灯火灿如繁星,沉浸在一片温柔悠长的气氛之中,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逼近。
然而再祥和的假象都无法阻止,洛阳即将变天。
高手弈棋, 要算后面的步数;谋士划策,要预判未来的时局。
他能够算到不久的将来, 却一时之间想不到对策。过去的他孑然一身,无论身处天牢诏狱抑或国观囚塔,皆能够静下心来潜修,如同换一种方式的人生修行。而如今, 他却已是有了家室的人了,他有妻子, 不得不替她多作考虑。
顾柔的性子他很了解,她定是誓同他共进退同生死的,正因为如此, 他才更为担忧——如果有朝一日,他抵达一个既不能生又不能死,她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之处,她要怎么办才好?
他心烦意乱地仰望星空,乱风吹过头顶的槐树,洒落阵阵清香花雨。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此时此刻,她一定在家中惶然不安,反复思考,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罢。
想到顾柔,他的冰冷的心又回暖了——他的小姑娘又何错之有呢?这分明是他自己内心乱了阵脚,才会迁怒加罪于人,想到此处,不由得后悔如此草率地出了家门。让她不晓得有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