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羽睫微抬,每个人都迎往向那双清冷优美的眼睛,等待他传达出或战或降的讯息。
他薄唇轻启,开口道——
“我慕容情道号玉衡,乃北宗第三十二世传人,承熙元年接掌国观,只因目睹乱世割据、诸侯造乱之相愈演愈烈。在座诸位同我一样,继承先人遗志,欲救天下苍生于乱世,而出山辅佐朝廷、安邦济世;如今云南诸孽荡平,却有汉中郁荣割地自立、藐视朝廷,我欲起兵征讨之,不知在座诸位是否愿有同往?”
他的话说罢,却满座一片沉寂。此言颇为出乎众人意料,即使是主张打回洛阳的卓雄等人也始料未及,于是纷纷哑声,尚未能从这番话中回过神来。
唯有预先知晓国师打算的孟章面色无改,朗声接口道:“汉中虽然不曾明举反旗,然而同云南一直来往不断,朝廷举兵收复云南之时,郁荣身为一方诸侯,却不思报念先帝倚重之恩,秉承忠良护国之志,反而甘于作为连秋上这等反贼的附庸,置大晋和天下民生于不顾,此等隔岸观火之举,非忠贤所为!今日我等欲安邦济世,已经剪除云南作乱的元凶,理应趁热打铁收复汉中,取下郁荣押送进京,令之向新君请罪!”
孟章这番话说得比国师更为直白,也更为惊世,连一旁肃坐的冷山,也不禁朝他看了一眼。
——国师和主张里面,没有要留在云南任由云晟的阴谋宰割,但是,他也没有立即主张举兵,以清君侧之名原路打回洛阳和云晟对着干。他提出了在这两者之间的第三条道路,那便是取汉中。
取下汉中要做什么?国师手中已掌握云南,相当于握着西南部的疆土,如果被他取下汉中,联结南中益州汉中等地,相当于取下大晋三成江山,简直又是一个汉中王横空出世。可是,孟章话意里头并没有说要反,却只道是为新君安定江山。
这让众人对于国师的意图有些摸不清了。
屯骑校尉薛肯最先回过神来,管他反不反,保存自己的势力最重要,留在这里被云晟阴谋害死,倒不如真的跟随慕容情大干一场!汉中平原千里沃野,素有天府之国之称,进可攻退可守,一旦拿下作为根据腹地,哪怕跟朝廷对抗也有了本钱,跟着谁干不是干?就算慕容情想要称王称霸,他没打过败仗,跟着他准没错!于是,薛肯率先出列,高声叫道:“末将愿往!”
薛肯这一支持,他的两个儿子,以及其他许多将官纷纷都回过味来了,树挪死人挪活,原地等死绝非明智之策,加上北军主力原本便是国师所带的军队嫡系,老一辈的将领跟过慕容修,素来交谊深厚,纷纷表示支持。
但也有谋士提出:“可我等以什么名义去取汉中?汉中有其户二十万,男女口九十万,郁荣富民养兵十余年,汉中实力不容小觑,我等没有圣旨,师出无名啊。”
主座上,国师清冷凉润的声音清晰可闻:“我军奉旨清理云南叛军,借道汉中返程。”
别驾宋川一喜,真是四两拨千斤!他接口道:“对,还可以说,跟他们借粮!朝廷的军队跟他们借道借粮,他借最好,咱们就将部队开进城,宣读他的罪状拿下;他不借就是跟朝廷过不去,咱们可以直接打他的汉中城!”
如此一来,便把郁荣塞进了陷阱,他借不借都要挨打。
众将原得知朝廷断粮的消息心中焦躁不安,此刻见国师主意拿定,纷纷心下安稳,反而鼓舞了士气,个个面露喜色摩拳擦掌。然而此时唯有一人坐在军帐之中,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这人便是军司马冷山。
既没有说要反,也没有说要就此坐以待毙,就是要去打下汉中。这算得上是居心叵测么?
他不算是慕容情的嫡系,和他也没有像石锡孟章那样的宾主情分,所以,他不可能没头没脑地坐上这条贼船。所以,他说不出那句“末将愿往”。
军帐外,雨下大了,水声淅淅沥沥打在营房上敲击出独特的韵律。
集会很快结束,众将陆陆续续离去,各自将要有新的战争准备。将校和谋臣们三三两两结队议论着汉中当前的形势。然而冷山却没有走,他坐在原来的位置,身旁的座位都已经空了。军帐中只剩下他一人沉思。
负责打扫的银珠领着侍婢前来,看见冷山,笑问:“晚饭时辰,冷司马不去用么?”
冷山不语。银珠又道:“大宗师说,既然冷司马用不惯营中大灶,那便请进来一同用小炉吧,刚好他收了一坛上好的青梅酒,想要寻有识之士一同品尝呢。”
……
夜色沉沉,雨水沿着宫苑的琉璃瓦帘流下。
一处双层的楼台上层,软席上摆设好了精致的小宴,四菜一汤,中间红泥小火炉上热气腾腾地煮着肉糜;席边,一青铜小鼎上烫着梅酒,浓香四溢。
国师正是在此宴请冷山。
冷山回去换过一遭衣衫,才来赴宴,这会儿便迟了一些,梅酒已在鼎中沸腾。
国师盘膝,自在地端坐于席上,正将一些香料撒于温炉之上,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只见冷山一身鸦青色戎服,容臭佩剑系在腰间,容貌甚是齐整。
国师作了个“请”的手势,漫声道:“元中请入座。”
冷山也不客气,撩开衣摆径直坐下,侍女上来摆开碗盘。
国师微一挑眉,宝珠上前,给冷山斟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梅酒。
国师道:“此酒酸甜芳香,生津可口,元中不妨一试。”
冷山独自一饮而尽,搁下杯道:“自古以外,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大宗师如今有此举动,是想要称霸一方了?”
国师原本正在用小勺搅动温炉中的汤汁,闻言手中一顿,抬眸看向冷山。温炉在两人之间噗噗地冒着热泡。
短暂的停顿过后,国师淡然道:“无论本座抉择如何,汉中都要取下,晋国要一统,也必须先取下汉中。元中以为呢?”
冷山话锋逼近一步:“汉中是要取,但我怎么知道我是为谁取?如果取下来,将会造成更大的割据分裂,我为何要出这份力?”
国师不得不再次与他对视,两人目光交接,彼此的锋芒一撞,宛如电光火石的交击。一个神清骨秀,一个英姿飒爽,谁也不遑多让。
国师摇头道:“你很狡猾。看来任何人想要利用你,都会很难。”
冷山道:“只是清醒罢了。”
国师仍是那清冷优美,不傲不狂的模样,他风姿娴雅,态度却很刚硬。他开口道:
“本座可以承诺,汉中是为晋国而取。待返京之后,必将兵权还于新帝。”
冷山不说话,他只是盯着国师看。那眼神传达出来的意思是:我怎么信得过你?
国师脸庞掠过一道清光,话锋忽转,目光倏然一利:“但二十五万亲兵,却不能就此葬送性命于云晟这等舞智弄权之辈手中,本座需要你的白鸟营。”
温炉沸腾了,添满了佐料的酱红色汤汁如血,汩汩地沿着边缘流出来。
……
大半夜里,雨势减缓,斜斜打在窗棂。
白鸟营的女兵营房里,顾柔、祝小鱼、向玉瑛、邹雨嫣四人正围坐榻上,也在烫温炉。
邹雨嫣一边往炉子里投野菇,一边骂祝小鱼:“这要是让阿至罗军侯发现,你全得给我担着!”
——是祝小鱼睡到半夜喊着肚饿,非要大家伙起来搞这个温炉吃夜宵,然而她这个提议非但没有挨到大家的批评,还一致得到了赞成,原来夜里天冷,每个人都有些冷饿。于是顾柔和向玉瑛便去伙房弄来食材,祝小鱼负责搞来泥炉,邹雨嫣什么也没干,却也加入了烫温炉的行列。
“好了,你就别怪她了。大冷天饿得快,吃一点也没什么,”向玉瑛扬了扬手里的竹筷,“据说男兵营里雷亮他们也经常这么搞,阿至罗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别较真。”
“我懒得同她计较。”邹雨嫣说着往汤里丢了个鸡翅尖进去,觉着香味不够,撒了点辣椒碎进去,搅了搅。
顾柔用小铲鼓捣一阵:“炭不够了,小鱼,去弄点来。”
“哎。”祝小鱼说着就出屋去,跑得太急,门也忘了关,带进来院里的一阵冷风,还夹着小雨丝儿。冻得邹雨嫣裹紧了身上的棉被,怪道:“这娃儿性子真是糙……”
向玉瑛道:“不过,话说回来,阿至罗最近都没怎么来查过房,是不是营中又有新任务了?”
邹雨嫣道:“也许他是想突然干一票大的,很久不查,突然来查,然后查到我们在烫温炉……”
她话音未落,走廊外面便传来噔噔噔噔急促的奔跑声,几个女兵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该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阿至罗真的来查房了罢?
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是祝小鱼,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顾柔等人脸色一松,邹雨嫣叹气道:“祝小鱼,你能不能别吓人!”
顾柔问:“小鱼,你的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