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救不出容渺,却为容渺在这丹徒城里耽搁了使命。
这晚丹徒大雨滂沱,凤飞烟走在路上,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风雨吹散。山路泥泞湿滑不堪,她攀上山头时,满身皆是污泥,而她眼前那人,一身洁净的长袍,闲适地撑伞立在树下。
“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凤飞烟抿唇,沉吟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不过,我有条件。”
“说来听听。”薄薄的双唇,吐出慵懒的语调,杨进好整以暇地抱着臂膀,任谁都瞧不出他此刻的烦乱。——这种阴雨天气,他最是厌恶。南国山清水秀,人物风流,就这一样不好,雨水太频了!
“我要你帮我在死牢中救一个人出来。那里守卫森严,凭我一人之力,做不到。”
“哦?”杨进怀疑的态度毫不遮掩,“这都做不到,又如何完成你的任务?”那件事可比从死牢里救人难多了。
“那些守卫不是他。他有个致命弱点,你这个当人兄弟的,不会不晓得吧?”凤飞烟将杨进的讶然看在眼里,笑容中透出一抹了然。
“你知道我的身份?”浓浓的杀机,令凤飞烟下意识地缩紧瞳孔。他迈前一步,她便退却一步,直到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杨进收回目光,掸了掸刚刚溅到身上的几串水珠。“还有谁知道?怎么知道的?”
此刻的他,卸去谋士的文秀,像一个威严的上位者,慑人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凤飞烟十分熟悉这种感觉,那人也是如此,下命令时,半诱哄半威胁的语气,如出一辙。
“你说话时,刻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可是眼神冰冷,看人的时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躲避。你的样貌,跟他虽不十分相似,但皱起眉头的时候,那神态跟他几乎一模一样。而你虽身为谋士,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行礼,我见过你数次,你跟广陵王说话时,都隐隐透出几分不耐跟轻视。”
凤飞烟抬手,抹去额上的雨珠,“最重要的,现在所有人都在关心广陵王的安危,担忧自己的前程,回到皇都会不会受罚,可你没有。”
杨进闻言颔首:“难怪,你能在他身边这么久。很聪明,不错。你提的条件,我答应了。不过这本来也是我回丹徒的目的,这个不算,你另提个吧。”
凤飞烟摇头:“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眷恋的?与其永远做个玩物,不如在临死前做一件我真心愿意做的事。你答应我,救他……”
“万一‘他’跟你想的不同,嗯……万一她根本不是你心目中的深情男子,你还甘愿如此么?”杨进本不是多言之人,可此刻他对那死牢中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她有什么魔力,让凤飞烟这样一个无情的女子为她送命?
“是我欠他的。”凤飞烟苦涩一笑,绸伞早丢在一旁,雨珠顺着面容串串滑落而下,“行刺图林之时,你那兄长就准备牺牲我了。不过是梅时雨突然插手,才让他替我挡了这劫。苟活十多天,临死品尝一回真情滋味,这辈子我值了!”
她不再多言,长发在雨中湿尽,头顶的发髻垂下,一枚黄金镶珠的簪子遗落在泥泞的山路上。
释风冒雨而来:“杨进,梅时雨出现了!”
昏暗的地牢内,梅时雨下令打开牢门。
指尖抚上那不省人事之人的额头,触手滚烫。
梅时雨的怒火压抑不住,冲出牢门,反手甩给那守卫响亮的一掌,“人都这样了,为何不报?叫你们看好她,你们就是这样看的?”
守卫捂着脸,委屈地分辨:“一个死囚……,公子只说不许动他,没说要关照……”不是他说,要让这小子见识见识监牢的厉害,吓破“他”的胆吗?
梅时雨被堵住话头,更是恼怒,“滚!”
他弯身再次进入牢中,将脏污不堪、虚弱不堪的容渺抱起。
折磨得够了,这小人儿以后定然不敢再与他龃龉,如今她父亲复起,自己还要用她来牵制她父亲,怎能让她真死在这牢里?再说,他也不忍心,她生来就是注定要嫁他、服侍他的。若非曲玲珑突然到了丹阳,他不会将她丢在这鬼地方这么久的!
想到曲玲珑那即将掩饰不住的肚子,他更是心烦。这个时候,功不成名未就,匆匆嫁娶,今后会永远是个污点,被人说是他高攀了曲家!
走出地牢,火光照耀下,梅时雨分明瞧见杨进正立在门外对他微笑。
杨进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人儿身上,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梅时雨心中警铃大作,顿住脚步。
杨进来到此处,竟无一人示警,那些侍卫是吃干饭的?视线四下里一扫,心惊不已,抱着容渺的双手发颤……
那数十侍卫,悄无声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门头上蹲着一个魁梧的黑影,唯头顶一抹光亮,——是个和尚!
将容渺暂放在地,令她倚靠在湿冷的墙上,梅时雨握紧了腰间匕首,故作镇定地问道,“杨君,你在此何干?”他怎会找到这里?
丹徒眼看就要沦陷,谁会无缘无故地来此?
想到白日里杨进找他说的那番话,梅时雨幡然有所悟,“杨进,你……你知她是谁?”
不可思议地望望杨进,又望望容渺,这两人,怎可能相识呢?
“上午那番话,你是故意……故意要引我来此?然后跟踪我,找到此处?”
说什么镇北侯在找女儿,他真是傻,又有谁比他更清楚容家的事?刘氏一直以为容渺躲在余姚周家!
“杨进,你到底想怎样?”难道,是为了地牢深处藏着的那些兵器而来?可杨进又是怎么知道的?梅时雨遍体生寒,如芒刺在背。
杨进抿了抿唇,似是十分不耐,他打了个响指,“大和尚,做事!”
释风应声而下,落在梅时雨身前。
“事先声明,出家人不近女色,那小娘老子不管!”
杨进轻笑:“你哪条戒律没犯过?上回不是还曾带她出来?”
“那不一样!”释风逼近梅时雨,不顾他的挣扎呼喝,将他手中匕首随手夺过丢掉,一掌敲在他头上,将他软倒的身子扛起,“那小娘太脏,老子不想碰!”
说完,释风一跃而起,双脚榻上墙头,没了踪迹。杨进盯着墙角下缩成一团的虚弱身影,低叹摇头。这怎么办?连沾了泥污的鞋子他都不肯穿,难道会亲自抱着这样一个泥人回去?
杨进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当中。
容渺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香软的帐中。
“阿娘……”开口,声音嘶哑得将她自己吓了一跳。此刻,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镇北侯府自己的寝房。淡淡的熏香沁入鼻尖,不再是牢房的刺鼻腥臭,她突然软弱得想哭。
前生北国冷宫所受的苦原来还不是最重的,人生中总有各种无法想象的磨难不断的刷新她的忍耐力。
在地牢中她日夜期盼着梅时雨将她放走,就算当牛做马,就算重蹈覆辙再被他一剑刺死,也比那无边黑暗中被恐惧和未知折磨要痛快得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茫然望去,眸光倏然一亮,跟着,泪水就再也忍不住,瞬间滂沱。
“小姐!小姐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扑上前来,将她紧紧拥住的人,是数月未见的丹桂!
主仆抱着痛哭一番,容渺才想起问丹桂缘由。
“开战的消息一传过来,大小姐就坐立不安,担心姑爷,担心小姐您。齐跃和罗胜他们几人回到余姚复命,被小姐派了过来查探情况,奴婢百般苦求,就跟着来了。可是上岸时,丹徒水师已经所剩无几,齐跃送了姑爷回余姚养伤,姑爷放心不下你,命我跟罗生他们继续寻找小姐。”
丹桂边说边掉眼泪,“奴婢哪里想到,小姐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奴婢不好,没能跟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在家里连重物都没提过,竟然又是从军,又是坐牢,想到容渺被抱回来时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哭。
“梅时雨呢?”他将她放出来,又允丹桂前来服侍,接着就要提条件了吧?
此刻她虚弱得无力思考,无论他说什么,只管先应下便是。
“梅……梅公子?”丹桂疑惑道,“奴婢未曾见过梅公子啊!小姐还要见他么?听大小姐从京都探回消息说,那梅公子如今跟曲家走得极近,这回侯爷被冤枉的事,说不定梅公子也有参与!小姐别太痴了,如今侯爷好容易脱离险境,小姐也该为今后打算,别……”
“你说什么?”陡然间,容渺一坐而起,捏住丹桂手腕,“你说我爹爹如何?脱离……脱离险境?”
“小姐,是的,千真万确,我来时路过的镇子都贴了榜文,侯爷不仅脱离了险境,还出战西南,打了胜仗!”
“……”容渺说不出话,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猛掉。太好了!太好了!父亲没死!母亲听了她的劝,她的计策成了!
“小……齐、齐兄弟,那个……杨贤士来了!”
门外传来淮山的声音,容渺连忙擦去眼泪,疑惑杨进来找她干嘛,一面吩咐外头稍等,一面打手势让丹桂帮她找面具戴上。
“杨君找我有事?”
午后的阳光照进室内,她迎门坐在榻上,虚弱的身子坐得笔直,面具下的肤色惨白,嘴唇也未有半点血色。
可这份不肯在人面前表现出软弱模样的倔强显示,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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