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客气的称呼,如此避嫌的行为,令曲玲珑的委屈瞬间化成愤怒。
“你……你叫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什么君子架子?她蹙眉立定,不悦地嘟起嘴。
梅时雨眼光四下探过,后院并无旁人,就连服侍的人也被她事先遣走,总算放下心来,温柔笑道:“玲妹!”
“你再叫一声曲小姐试试!”她抹泪,“那天桃林里,你怎么不唤人家曲小姐?书院窗下你抱着人时,怎不唤人家曲小姐?现在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寻你,你倒叫起曲小姐来了!你这胆小鬼,我看错了你!”越说越委屈,竟是大声地哭开来。
从前容渺待他,捻酸吃醋、耍小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这样不管不顾的吵闹,容渺从来不会。不管心里怎么厌恶她此刻的胡搅蛮缠,他面上都没有显露半分。
只闻耳畔轻笑,曲玲珑身子一倒,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当中。
“傻丫头,”语气宠溺得令人脸红心跳,“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在意的?我是怕人说你!”
揪住他袖子,她哭了个痛快,许久方停住眼泪,捂住脸从指缝中瞧他,“梅、梅郎……”
“你怎会来此?这里很危险你知不知?北国铁骑就在城外,你不怕么?”梅时雨握住她手,牵着她往屋中去。
曲玲珑点头:“自然是怕的,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梅郎,你向我父亲提亲吧!越快越好!我……”
梅时雨胸口猛地一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按现在的情形看来,广陵王被俘,曲家跟着失去倚仗,他这个军师也难逃罪责。议和谈判不知要进行多久,万一朝廷为保疆土,而直接立下齐王为储,让广陵王的身份变得不那么尊贵,从而压低北国的谈判筹码,那他的前路必将止步于此。而镇北侯复起,待西南危情一解,朝中还有谁敢与镇北侯争锋?无论是之前是因被容渺背叛而不甘,还是此时为前途的重新考量,他都不能轻易对容渺放手。
可刘氏已不再如从前般信任于他,一切早已回不到从前。
为今之计,保命要紧,朝廷既然派来曲家父子议和,说明皇上还是看重广陵王这个儿子的,唯有与广陵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曲家才真正关心广陵王的安危。
想通了,他也释然了。曲玲珑话未说完,他百般心思已如电般闪过,头略略低下,嘴唇印在曲玲珑泪痕未干的腮边。
“别说。”他轻吻她的脸颊,“提亲什么的,都是男人家的事,不许你委屈自己。”
曲玲珑被那柔情击中,将头抵在他肩上,心里又甜蜜又委屈。如果不是情势所迫,她又岂会主动逼婚?
“你只管安心等着,这些事,让我去处理,嗯?”他温热的手掌拂过她的鬓发,似乎在瞬间为她慌乱的内心注满了勇气。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不能与任何人明言的酸楚,备受折磨、令她形销骨立的不适,都在这一瞬间被他言语抚慰。
她握住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腹上,眼泪不再是委屈不安,取而代之的甜蜜欣喜,“梅郎,你欢不欢喜?”
平坦的小腹,什么都感受不到。可在那里,正孕育着他第一个孩子,托生在世家千金腹内,一个姓梅的孩子!
他未曾盼过,突然闻知,忙于权衡利弊,却没想过自己是否欢喜。此刻见她笑得甜美,双颊红润,扬头盼着他的答复,不由眉眼温柔地笑道,“自然!玲妹,有你、有它,是时雨此生之幸!”
梅时雨在床畔斜卧,待曲玲珑沉沉睡去,方扯去她紧握他衣角的手,走出房间,廊下一人转过头来,他连忙上前,躬身道:“曲兄……”
前襟陡然被揪起,接着面上一痛,受了重重一拳。
霎时口鼻鲜血淋淋,梅时雨抹了一把脸,不敢怒视对方,垂眼看向地面,“曲兄觉得解气,再打几拳也可。”
曲廷揪住他衣襟,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想?你这伪君子,下作小人!玲珑她瞎了眼,可我还没瞎!玲珑被你骗了!”
“曲兄原来是这样看我?”梅时雨用袖子掩住受伤的鼻子,又将嘴角血水抹去,“不管事实如何,如果这样想令曲兄心里舒服些,时雨便不解释。”
“你别说的好像我怪错了你!”曲廷愤然撒开手,将他推退几步,一步步进逼而上,怒道,“你百般花言巧语,不过眼热我曲家门第,曲家嫡女折于你手,不得不为你前途铺路,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设计的?”
“我设计?”梅时雨笑了。一抹讥讽挂在嘴角,背脊挺直,昂头正视愤怒的曲廷,“曲兄,时雨虽不才,总还知道礼义廉耻。令妹频频相邀,时雨已百般推脱,还当如何?口出恶言,揭她脸面?少艾多情,佳人恩重,时雨挣扎之下,决心以真情相酬,彼此心悦,两情相投,便是错了?曲兄恼我,骂我辱我,我为她甘受罢了!难道这世上再无时雨可辅佐之人,无慧眼识珠的伯乐?没有时雨这卑鄙小人相助,曲家如何扳倒镇北侯,如何在短短数月内成为皇都窜起最快的权贵?曲兄一句我眼热曲家门第,是想生生将时雨的功劳全都抹杀了么?”
梅时雨傲然冷笑:“曲兄,士可杀,不可辱。名声是君子的命。曲兄若不忿,大可赐我一剑,至于令妹今后如何,还请曲兄想想清楚!”
*
大雨连绵下了九日,不见停歇。
议和地点定在江乘三十里外驿馆,北国设下一场夜宴。曲玲珑乘坐马车,远远跟在父兄之后。
丹阳城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氛围当中,又遇大雨数日,曲演担心她憋闷坏了,默许了她的此次随行。
尚未到达驿馆,车马便停了下来。从人掀开车帘之时,曲玲珑眼前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杨进穿一身惹眼的锦袍,大袖飘飘,自道旁早已等候着的人群中走出,有人向曲演引荐,“这位是殿下幕僚,杨贤士。”
曲玲珑在皇都城南山上,曾目睹过杨进遇刺,之后又在街市上重遇此人,此回第三次相见,才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清楚。
他个子真高,梅时雨在他身前,生生矮了大半个头去。长腿宽肩,大袖衫穿在身上,飘逸中带着几许慵懒。
他低头与曲演说了几句,然后笑着用折扇敲敲梅时雨的肩膀,与梅时雨一同走到另一侧去。
这个角度,看不清两人的面容,阴雨蒙蒙的树丛旁,梅时雨的天青色儒衫全然被化在树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而杨进恍似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这男人与生俱来的孤高气质,令人不敢轻觑。
“镇北侯夫妇正四处打听幼女容三小姐的下落。”杨进缓缓道出来意,“殿下日后回到皇都,怕是免不得与镇北侯照面,为着今后着想……”
淡淡的眸光望向梅时雨愕然的面容,嘴角勾起一弯意味不明的笑,“替镇北侯找到这女孩儿,殿下跟他之间结下的梁子,才有可能解……”
短暂的讶然过后,梅时雨温润一笑:“杨君与我说及此事,难道是有什么眉目了?”
“听闻时雨与容家有亲,做个中人不好?我手底下人多,你有情面作保,那女孩儿若是落到旁人手上,可就与殿下没什么关系了。”他拍拍梅时雨的肩膀,“言尽于此,你想想吧!”
梅时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紧蹙起了眉头。杨进这厮眼高于顶,从来不肯与他多言,今日却破天荒地来跟他商量找寻容渺之事,究竟是被战事吓破了胆,为保命无奈为之,还是当真是为广陵王今后的复起铺路?总不会是,知道了容渺在他手上,故意来劝他放手的吧?
驿馆的宴会酒菜丰富,就地邀请了不少歌舞姬表演助兴。可曲演的眉头一直不曾展开。
南国所提要求被北国全然驳回,被俘的广陵王未曾出现,北国太子跟慕容羽无一人出席宴会,只派了一个粗鲁副将,将一张长达数尺的帛卷丢在曲演面前。
北国要求的赎金竟比南国三年国库收入还多,休战的条件更是离谱,割让城池土地,更要向北国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其中一项更令曲演气得差点当场晕厥过去。那帛卷上说,广陵王已认北国太子为舅父,依此辈分论序,南国皇帝应唤北帝为皇伯。
士可杀、不可辱。南国最重文人气节,虽战力不足,但焉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容渺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已被困了十二天。两天前,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她发起了高热。蜷缩在潮湿的地上,口中胡言乱语。
凤飞烟将手中的湿润手帕递向她干裂的嘴唇,侧耳倾听这少年似乎带着哭腔唤了一声“阿娘”。
凤飞烟忍住鼻中酸涩,将另一只手伸到木栏中轻抚“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总得进水进食才行啊……”声音却是哽咽无比。
从何时起,这少年令她情绪波动起伏至此。单是望着那瘦弱的、裹在破甲中的单薄身体,就令她心痛不已。是她害了“他”啊!
容渺握住肩头那只温柔的手,喃声道:“别走,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什么都答应你……我都答应……别走了,求求你……”
泪水再也忍不住,凤飞烟猛然抽出手,掩面奔逃出去。
第42章 获救
黄郡守已消失了数日,兵临城下,丹徒不过苟延残喘,城中多数富户都已奔逃躲命去了。梅时雨十几天前去而不返,到现在一点消息都不曾传来。现在已经没人在乎杀死图林的真凶是谁,该如何处置了。可守卫们依旧死死守住地牢。凤飞烟并不知道,那里如今不仅仅是死牢,也是梅时雨收藏琉球兵器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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