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渺一路走,一路听着唐兴文不绝于耳的唠叨。什么太过冒险啊,太轻易信人啊,在军中声名太盛不是好事啊……偏偏她一句话都反驳不出,这件事的确是她欠考虑。为争一口气,当时的确太冲动了。
月色中,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唐兴文戒备地抬眼,见杨进手摇折扇,闲闲地倚在树上。
“齐君这么快便出来了?”他笑得眉眼弯弯,“也是,毕竟凤飞烟是个惯家,齐君尚年幼呢……”
容渺一直被唐兴文唠叨,正愁有火没处发呢,抬眼轻嗤道:“不劳杨君费心,杨君有空,不若好好练练功夫,大男人家,投壶这种小把戏都输,太难看了。遑论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呢?齐某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何广陵王殿下去前线打仗不带你了。”
杨进浑不在意地一笑:“齐君不如当心自己以后怎么应付那凤飞烟吧!”
“多谢杨君关心,不过……杨君还是关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杨君上回跟水匪一路,袭击水师一事,不知有没有忘记如实禀告给广陵王殿下?要不要齐某相助,帮杨君说说”
唐兴文听他二人唇舌交战词锋往来,自己插不上嘴,索性闭口不言。
杨进摇着扇子:“齐君觉得杨某会做些无用之功?若非去替广陵王解决麻烦,你觉得杨某会无故出现在水匪船上?齐君,莫以为你能看穿杨某一切。”
“哦?依杨君所言,这事广陵王早就知晓?而你前去东海,是去替广陵王扫清障碍?”这一刻,容渺突然想到另外一事,“所以 ,是你救了王四?”
唐兴文一时没懂,说着扫清障碍,怎么却扯到王四身上去?
杨进却颇动容。这女人,好生聪慧!
容渺则一脸震惊:“杨进,你先派人救他,再用他的名义去劫水师粮草,给他安个洗不脱的罪名,害他自取灭亡?”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唐兴文越听越懵。
面前的两人正彼此对视,他们似乎不需言语,仅凭眼神就可交流,不需说清前因后果,对方就能猜出彼此心意。唐兴文第一次觉得,自己头脑跟不上旁人的节奏。
容渺从没想过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子竟有如此心机。曲家搭上王四,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生意,甚至从琉球偷运武器;王四被捕,广陵王担心曲家受牵连,命杨进去把王四灭口。而杨进大概觉得让他这么死了太过蹊跷,为防周轩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索性先救他,再蛊惑他对上水师,光明正大的让他死于那场人数悬殊的海战。
“为搏前程,杨君着实拼命啊!”容渺唇边挂着一抹冷笑,笑里皆是嘲讽。
杨进不为所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为了赢,不惜手段,世上男儿皆如此,齐君不是么?”
杨进转头,渐渐消失在密闭的林中。树林阴翳,月色淡去最后一丝光晕,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容渺知道自己面前的路还有很长,对手还有很多,刚刚从她视线中消失的那个,也许会是她接近广陵王、胁迫广陵王计划中,最大的阻碍。可事已至此,她还能回头么?
梅时雨,杨进,周轩,广陵王身侧的这些人,全是那么不好对付。
只要她走错一步,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丹徒的日子,比在海上清闲了许多,每天清晨操练,午时过后轮流值岗,余下时间说是要时刻戒备等待支援前线,其实还是有大把时间四处闲逛玩乐的。唐兴文作为屯长,又负责团练事宜,自然忙过别人,常常一个转身,就不见了容渺的踪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定是又去明月楼了。
近来,明月楼的凤飞烟很忙。
容渺身上的银两,几乎都用来梳拢这位花魁娘子了。
吴娘子一见她来,就笑着迎上,“哎哟齐爷来了?飞烟在楼上梳妆,许是这会儿未起呢!”
广陵王前线督战,郡守不敢染指广陵王的心头好,因战况吃紧守备正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那些大户人家的子侄自是被家里紧紧拘着不许出门,却恰恰便宜了容渺这散客。她三步并两步地奔上楼去,经过吴娘子身旁,白光一闪,银票轻飘飘地抛进吴娘子手里,喜得吴娘子连声致谢。
敲门三声,道一声“我进来了”,容渺径直推门而入。正在梳发的凤飞烟柳眉一蹙,挥退婢女,回转身来,面上带着几许无奈,“齐爷,这么早?”
近来为着容渺,她心烦不已。说这人不解风情吧,也还挺会疼人的,不时的送几朵新采的野花,几颗偶然觅得的野果,除了偶尔占些嘴上便宜,从不动手动脚。说“他”是个良人呢,又不见得,不请自来,一来就不肯走,耽误她做别人生意。还喜欢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最好笑的是问她“这么让别人占便宜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么”……
她哭笑不得,已然投身此行多年,难道还有得选?若是有得选,又怎会拒绝不得“他”的频频约见?她感兴趣的是那杨进,被“他”时时霸占着时间,连私下里“偶遇”杨进的机会都没有。
容渺打量面前女子片刻,摇头道:“飞烟,你这衣裳颜色不好。”
凤飞烟:“……”
“你瞧,妃色配柳绿,太艳了些,咱们江南繁花胜锦,你这身衣裳在花丛中一站,浑然混入景中,衬不出你的卓然独特。上回见你穿那一身霜白胧月纱甚好……”
凤飞烟双颊飞红,轻啐一声,“你这人……”那霜白胧月纱好在何处,还不是纱质轻薄,如玉肌肤跟妖娆曲线若隐若现?齐跃这厮再怎么规矩,也逃不开臭男人的一个“色”字……
眼前女子突然娇羞起来,令容渺一怔。她说错什么了么?
“我是说……真的,你身上的配色,要在北国,还算恰当,那里天寒地冻,人们喜爱穿色彩格外夺目的……”话未说完,在舌尖打了个转。她真是魔障了,竟然说起北国?前生此时,她还未曾去过北国呢。一个从没去过北国的人,说什么北国打扮?
凤飞烟却是脸色大变,染了桃花颜色的脸颊瞬时惨白一片。
容渺见她站起身,快步走去柜前翻衣裳,不由微感歉意,“别,就这么穿着也好看……我不过多嘴一说……”
凤飞烟勉强笑道:“奴穿衣裳还是给客人瞧的?齐爷说不好,奴换便是。”说着,取出一套湖水蓝色衣裙,“这件如何?”
她换衣裳,齐公子半点要避出去的意思都没有,大咧咧的坐在桌旁,灼灼视线盯着她解裙带。凤飞烟不悦地努了努嘴巴,转到屏风后头去,犹听见那人可恶的声音,“飞烟,要不要我帮你?”
“登徒子!”凤飞烟小声埋怨,换过衣裙,向容渺走来,“齐爷今天想听什么曲子?还是下棋、射覆?”这是容渺常跟她一同打发时间的老三样,比起军中那些大老粗,容渺更喜欢跟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在一处。不时逗弄美人羞红了脸,自己占些嘴上便宜,总比在军中被人说“龙阳”要好的多。——她终于弄明白了众人那异样眼光来自何处,还要感谢凤飞烟的“指教”,于风月之事,她如今也算是个理论知识丰富的明白人了。
“下棋,输了的答应对方一件事,怎样?”
凤飞烟怎么看都觉得说这话的人眉开眼笑没安好心,扭头哼道,“不答应,奴棋艺不精,许了这条件,还不是任人作践?”
“这样……那不要你做事,答我几句话如何?这可不难吧?”时间耗得差不多了,也该做点正事,在容渺的刻意引导下,两人许下了输赢条件,开始用心厮杀。
不一会儿,凤飞烟城门失守,被容渺大杀四方,怏怏地将棋盘一推,“你只管问吧,就这一局,再不玩了。”
容渺笑着捡拾棋子,漫不经心地问出自己在心内藏了许久的话,“广陵王他……”
“齐跃!不好了!赶快走!”
“咣”地一声,门被人踢开,与她同来的水兵一面系扣子一面朝她招手,“听说在水面上发现了几艘来历不明的船只,参将大人着人命全军戒备!”
容渺好生可惜这大好的探底机会,唯有起身告辞。
凤飞烟被吓了一跳,要打仗了么?可是北国人不是在滁县么?谁会在这个时候偷袭丹徒?
容渺等人回到营寨时,战事已毕。唐兴文带一百人,两艘快船,就平了近水之患。原是虚惊一场,眼见战事要危及广陵,广陵的几家富户就相约一同迁居,赶往外海投亲,被当作敌船给截下,那几个富户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审问许久才审出缘由。
匆匆赶回来的众军士扫兴不已,深恨这些贪生怕死的富户耽搁他们玩乐。
入夜,江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影,初时还不明显,二更时分,岸上忽然火光大作。
“不、不好了!”
营寨中,传信兵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宁静。数声水师专用的示警号角如闷雷般扣着人心。
“参将大人!咱们的青龙舰、五牙船、白虎舰……十来艘战船被人从岸边解了锚,已上了深水区域。”
“混账!”被偷袭还算小事,战舰被悄无声息地从眼皮底下盗走,他们水师还有脸面存活于世?
“全军听令,追回战船,不容有失!今晚职守的是哪个队?全给我抓了来,等候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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