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周潼送容渺上岸,并遣了六名亲兵沿途护送。周潼温言嘱咐一番,容渺皆乖巧应了。容渺打听清楚随行六名亲兵的姓名底细,又问了许多水师中的事,唐兴文不动声色,只冷眼瞧着容渺淮山跟那些亲兵胡侃。
行有一里多远,容渺忽道,“糟了,我那侍女跟几个护卫还在句章东境,他们寻我们不到,定然十分惶急。”
又道,“我姐姐只怕还不知道我行程有变,万一见我未按时到达心里着急,伤及胎儿怎么办?”
找了许多理由,遣走了三名亲兵。最后还是唐兴文不耐,出手打发了另外三人,各自安放在树丛中,拍拍手,“放心,一个时辰之后就醒了,那时只怕已追不上周轩的海船。”
三人各自穿上水手铠甲往回走。到达岸边,粮草装点已毕,眼看周潼等上船起航,方慢慢地混在最后捆扎粮草的兵士之后,各抱着一只麻包,随着队伍往船上走。
每船皆是定员,大船可乘军人、船工共一百五十人,小船仅可乘四十多人。容渺混在专门空出来承装粮草的船上,身上又有适才六名亲兵的腰牌,亦对得上军中的暗号,便也没人寻她麻烦。
唐兴文躺在麻包堆旁,望着越来越远的渡口,浩瀚的海水今夜风卷云涌,似有暴雨即将来袭。一如他七上八下的内心,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更不知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容渺的军中生涯,就在这场混乱中开始了。
几天后,皇都里,被从外上了大锁贴了禁条的镇北侯府,憔悴不堪的刘氏收到一封飘然落在她院中树下的信。
“阿娘,我一切都好,路上平安。大姐有了三胎,医者说,这回多半是男儿。爹爹这边的情况我有所耳闻,周伯父已然向京中递了求情的折子,阿娘万不可忧虑过重伤及自身,令爹爹闻知,岂不伤心欲绝?请阿娘为了爹爹,为了我们几个孩儿多加保重,阿娘有失,女儿必会寝食不安痛苦一世,在此求阿娘,惜重!惜重!”
下面一个小小落款,上书“不孝女容渺”。
刘氏多日来蓄满的伤怀之情在瞬间决堤,泪流满面。她已被请入刑房四次,虽刑不上大夫,可镇北侯再不吐口,那些人未必再有耐心等下去。她一个妇人,被推搡呼喝,威胁恐吓,早已挺不住了。想到不知何时会再被押去那间昏暗潮湿充满血腥气的刑房,远远听见不知是否镇北侯发出的凄厉惨叫,她都怕的直抖。
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镇北侯被关押的日子越久,她越是软弱恐惧。
女儿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才特地写来这信,给她勇气,求她撑下去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氏将信攥成一团,顺手扔进茶壶中去。堪堪盖上茶壶盖子,就有人轻叩门板。她不语,门被从外推开。
自镇北侯府被查封,她早已失了作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尊严,下人们都被关在另一个院落里,就是防备他们串供做手脚。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事事都需自己来做。
来人是谁,她不需看也知道。
冷冷背转身去,捏起一盏冷茶,“梅宁,你还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她的亲外甥,梅时雨。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梅时雨眼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厌恶,他依足规矩,朝她执晚辈礼,“姨母,您还未想通么?再耽下去,姨父只怕……”
他说着,抬眼向刘氏看去,可令他意外的是,刘氏并没有像从前般,因心惊而手足无措。她稳稳坐在椅中,冷冷地看着他,“宁儿,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当你是亲子,侯爷亦待你不薄,你却宁愿当他人走狗,倒戈相向,你的心,被狗吃了么?”
梅时雨温润的面容,瞬间沉落下去。
不管他身居何位,依附于镇北侯府的那些屈辱记忆,如烙印般刻在心底,每被提及一回,就如被揭开伤疤般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压下眼底的波澜,顺手拿起茶壶,斟了杯茶。
里面那封信,是否已化去了墨迹?刘氏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不敢去瞧那茶壶令他起疑,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子,喉间几乎窒息。
梅时雨忽然话锋一转,“表妹已到了余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过度,节奏很慢,从明天开始,容渺要开始打仗了。杨进也会悄悄上线,增多戏份。
第25章 流言
刘氏双手交握,生怕抖动的双手令他起疑,眸光更是半点不敢去看那茶壶,里面的信,她不知容渺如何送进府里,更不知这送信来的人是否混在府中。但凡她露出一丝破绽,都有可能连累她与外界沟通的这唯一途径,说不定还会连累女儿容渺。
刘氏稳稳坐在原处,并不抬头,手中茶凑到唇边,喝得很慢,“渺儿到了与否,你还关心么?”
“自然。”梅时雨秀美的眉头一挑,淡淡笑道,“表妹终归与我定过亲事。虽遗憾不能娶她为嫡妻,却也盼着她好,将来姨父姨母不便之时,照料表妹便是我的责任。正在落成的梅府后院,将成表妹的安居之所。表妹喜爱梅花,东北角我特特着人栽了绿梅,届时表妹倚在轩窗前看梅看雪,亦不失为美人美景赏心乐事。”
听出他话中含义,刘氏更为齿冷。如今侯府落魄,侯爷失势,梅时雨迅速蹿起,万一真如他所说,容渺无人守护,他凭之前的口头之约去余姚要人,容嘉不明就里,渺儿稚嫩年幼,谁能替容渺作主?
他已与曲家丫头成就好事,却还心心念念缠住渺儿不放。东北角梅树后头的屋子,非是嫡妻所居主室,他有心要强逼渺儿为妾!
镇北侯的女儿,自小被人宠着长大的闺秀,难道就要毁在此人手里,从此明珠蒙尘?
刘氏此时既愤怒,又难过。不错,渺儿说的不错,她不能死!为着不拖累侯爷,她时时备着白绫剪刀,一心要用自己的性命酬谢侯爷一生守护之情。可她却也太自私了,为了自己不受内心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竟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该如何安置。容华怀着孩儿,被远远隔离在后院,无人照料,讯息不通,又是何等惶急。
她要坚强,不让这些无耻下作的小人得逞。她要好好活着,替侯爷守住侯府,守住这个家!
刘氏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水,看似软弱,却在心底下定了决心。“呵,”她冷笑,“不知梅府占地几何,房契地契是否写有梅家的名字?”
她讥笑他攀附曲家,笼络住曲玲珑的少女心借此一步登天。梅时雨脸上猛然一红,满腔怒火几乎压抑不住。
触手冰冷的茶水令他清醒过来,放下茶壶,他笑得温润,“姨母说笑了。甥儿凭本事换来今天所得,梅府虽不及镇北侯府占地甚广,甥儿却有信心,梅府便是梅府,只会是甥儿的家,而不会变作甥儿的圈禁之地。姨母看来仍未想通,甥儿瞧在以往情分上,多次来劝姨母,不希望姨母跟表妹们受苦,还望姨母体会甥儿一片苦心,再好生想想吧!”
茶壶落在案上的一瞬,刘氏七上八下的心稳了下来。
梅时雨躬身退出,妥帖地阖上房门。
刘氏立即起身,将茶壶中的纸团取出,埋在窗前花下。从前几日的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到此刻她心思平静开始思考应对之法,若无容渺那封信,只怕她早晚会铸成大错,以致亲者痛仇者快。
刘氏取来纸笔,细细写了一行小字。走到发现容渺来信的树下,埋进土中,只露出信笺小小一角。
刘氏时时盯着那信笺,绝望至极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盼头。第二日那信已不见,又不免慌张不已,万一是官府、或是梅时雨拿去……
容渺此时随大军出发,向西北方向进发,不日来到东布洲西沙,周轩下令停船修整。容渺与唐兴文等人受命将数袋米粮搬去岛上,供炊兵起灶做饭。数天来众军粒米未沾,为保证着陆后的战斗实力,粮草只做备用,平时所用食物皆随海捞捕,或以咸鱼佐炊饼充饥,香味四溢的米香萦绕鼻端,做苦力的容渺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那架起的大灶。
与她同船的小首领见此一哼:“齐跃!你看什么呢?还有两袋米没搬,还不行动快些?这般懒散,难怪周参军罚你!”
她与唐兴文、淮山顶着那数名亲兵之名跟腰牌上了粮草船,借口办事不力被周参军罚来做粗活,那小首领品阶较低,未敢去找周潼对质,见腰牌和口令不差,又翻阅军卷,上面的姓名、年龄、籍贯等三人皆达得出来,便未怀疑。三人变成了被他随意驱使的奴隶,动辄斥责,有时还伸手推搡一把。
淮山机灵,没几天就跟他称兄道弟,只苦了不善言辞的唐兴文跟不大敢多说话生怕露馅的容渺。
此刻他见容渺空着手慢慢往船边走,追上两步,飞起一脚,斥道,“说你呢!齐跃,你敢不尊号令!”
蓦地从中间横过一只麻包。唐兴文脸色不佳地阻住小首领踢往容渺臀上的一脚,“郑南,我替她搬!”
叫郑南的小首领踢人未遂,不免心中不乐,眼睛一瞪,向着唐兴文而去,“老子就爱使唤他!偏看不得有人偷懒!你闲得很么?还帮人出头?去,给老子把一百一十四号船上的袋子都挪一遍,免得受了潮糟了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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