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的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的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的,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永巷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的担惊受怕。”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顽的了。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
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后宫里的雨水像瀑布一样,长时不断的流入御河里。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的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第三十三章 无情有思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斥,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便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登时悔得肠子都绿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好!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最好主子们都看不见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只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功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着脸,呐呐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哄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的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的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的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沙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宫里不缺吃的,四季有不同的吃食,各个节气上也有固定的小吃,正月初一吃春盘,火锅从十月开始上桌,一直到正月里,统共吃上三个月,初四晚上换沙锅,就表示正式入春了。清明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立夏有绿豆粥,小豆粥。夏至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暑天给凉碗子吃,甜瓜果藕,还有杏仁豆腐。
说起吃,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锦书麻溜的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的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的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蹄子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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