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嗳”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出身的杂役,宫女们从新皇帝的家臣侍卫的家眷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的和你说,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宫女们受不住冻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寝宫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时节冷得你牙关直打颤,锦书看着那满地明晃晃的白愣神,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锅灶碗筷没收拾,忙打了绵帘进去,冷水里一通刷洗,冻得十根指头像胡萝卜似的,再往洗脸的热水里一泡,又胀又麻,直痒到骨头缝里去。
上赶着都收拾好了,到了亥正二刻准时熄灯,偌大的掖庭局死一样的寂静,锦书裹着被子把明天的活都梳理了一遍,排到明晚掌灯时分就差不多了,戌时以后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突然布置下来的差事,就接着给姑姑做袍子,再做到亥正,一天就过去了。
迷迷糊糊盘算着,一手伸直,一手放在身侧,蜷腿侧躺着,小心保持宫女标准的卧姿便睡着了。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还是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齐头整脸的收拾好,听见宫门外的首领太监打了响鞭,就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楫口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猫抓般的疼,好容易进了内务府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道,“干什么来了?”
锦书请个安,“陈谙达大禧!我来领钟粹宫份例的白棉纸。”
陈太监抬头笑道,“哟,是锦书姑娘?外头冷啊,快来烤会子火,瞧瞧脸色儿都变了!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去。”
但凡男人总是喜欢美人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监也一样,见你好看就客气些,爱和你亲近,有时候给你塞点赏赐的瓜果点心,并不是真心对你好,锦书心里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没办法,只有虚与委蛇,这些太监憋一肚子坏水,得罪不起,你要是拉了脸子,回头千方百计算计你,宫里“许打不许骂”,他们和姑姑们有交情,要是存心寻你错处,掌嘴,传杖,那都是轻的,最怕就是罚,往墙角边一跪,不知道要跪多久。
锦书躬了躬身,“您受累。”就在门前站着静待。
第三章 惟有游丝
白棉纸拿黄云套套好,恭恭敬敬顶在头上,挑墙根雪薄的地方走,天已经微微亮了,用不上灯笼了,就把挑杆子往腰封里一别,走一步灯笼就在腿弯里撞一下,左手扶头上的纸,右手撑伞,别别扭扭走了一段,出了夹道往南,走到咸福宫的宫墙外,远远看见一队太监抬着一乘肩舆逶迤而来,忙请下黄云套,熄了伞在一旁站好,引道的太监脚步整齐画一,一排排的走过,粉底皂靴踩出的坑,下个人落脚还在那个坑里,稳稳当当,丝毫不乱。
锦书敛神静气垂手而站,肩舆经过她面前时,高高在上的人突然出声道,“等一等。”
极好听的男声,轻轻柔柔的,像铮淙的琴音,又隐隐含着金石的冷冽。锦书越加注意自己的站姿,心里打了个突,渐渐不安起来。刚刚她并没有看清舆上的人是谁,但是知道能在大内被太监们抬着的必不是等闲之人,不管是大英朝还是前朝,**之中乘辇代步的除了后妃,就是皇帝和皇太子,是宇文澜舟吗?不太像……
她曾经在父皇宴请藩王时远远望过他,也听过他的声音,当时父皇出了对子众人共乐,上联是:身居宝塔,眼望孔明,怨江围实难旅步。
异姓藩王们的先祖都是行伍出身,王位一代一代传下来,继位的世子大多重武轻文,有闲功夫都花在听小曲儿,养油葫芦上了,肚子里真正有墨水的没几个,抓耳挠腮之际,只有一个身姿挺拔,穿着蟠龙常服的年轻人站起来接对子:鸟处笼中,心思槽巢,恨关羽不得张飞。
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几乎要刻进人脑子里去,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如此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可惜当时父皇并不警醒,反倒夸他文采非凡,赐了件黄马褂准他御前行走,结果他就身披黄马褂,带兵杀进了紫禁城……
不是宇文澜舟,那便是太子宇文湛了吧!要论起辈分来,自己和宇文澜舟是同辈的,太子还得管她叫声姑爸呢!
舆上人哎了声,“你是哪个宫的?”
锦书忙请了双安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是掖庭的杂役,没有福气伺候贵人们。”
那人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我瞧瞧。”
锦书有些没底气儿,如果是宇文湛,他们俩小时候为只黑头黑翅的乌头金还打过架,这些年过去了还能认出她吗?忐忑归忐忑,却不得不照他的话办,微仰起头,眼皮子老实的垂着,主子要看你,那是你的造化,只有主子看你的份,你不能和主子大眼瞪小眼,坏了规矩不但自己要受罚,还要连累调理你的姑姑。
舆上的人打量了她,半天没出声,只听见微微的叹了口气,“叫什么?”
“奴才锦书。”她低下头应。
舆上的人再没说话,太监首领右手两指在左手掌心里清脆的一打,肩舆又缓缓前行,往慈宁宫方向去了。
锦书垮下了肩,四九的天儿,生生吓出汗来,风一吹,鬓角凉飕飕的。
他好象没认出她,可是那声叹息是什么意思?肚子里九转十八弯的想了会儿,宇文湛是宇文澜舟的嫡长子,祈人大多早婚,宇文澜舟十四岁就生了他,那年他跟他父亲进宫朝贺也就五六岁光景,两人捞了袖子开打只几个回合就给拉开了,后来在一张桌子上吃过两块点心又合好了,临走她送了他一个万字不到头的扇坠子,再后来直到宇文澜舟攻占了紫禁城,她都没有和这对父子见过面,细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人都说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要能认出她来,除非是神仙!
宽慰了自己一番,又把袋子顶在头上往前走。主子用的东西,就算是手纸,也比她们这些奴才金贵,顶手纸不算什么,顶“官房”的才真叫恶心!上三等祈人管便盆叫官房,紫禁城里没有茅厕,主子们大小解都用官房,里头盛着蓬软的檀香木灰,完事之后太监们黄云袋子一套,照样顶在头上跑。从前她让人伺候,现在她伺候别人,才知道那些宫女太监有多不易,这宫里没人把奴才当人看,只有到了过年,有体面的姑姑们才能穿上五福捧寿的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宫里招摇,当初一道进宫的小姐妹就故意笑话,“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到里头饿断了嗓子”,这话真有道理,可不是黄榆木做罄,外头风光里头苦么!
脚下加快了步子,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等进了掖庭局,这才松了口气。上夜的宫女回来了,白天没差使,可以在屋子里睡上两个时辰,所以她不能回房里,得到西边的杂役房,这个时候就是下等杂役们聚集的当口了,各人都有活要干,宫里不许随意大声攀谈,除了路过净房听见清洗恭桶的唰唰声,绝没有旁的嘈杂的声音。
专事净房的杂役很辛苦,主子们的官房有专门的太监伺候,其余东西六所成百上千的宫人们用的便器都送到这里来,不论春夏,日头没升起来就开始干,一直要忙到天黑,小太监把恭桶都分发出去了才能歇下来,比起她们这种脏累的活,她忙的这些鸡零狗碎的就算不得什么了。
进了杂役房先给管事的萧姑姑请安,萧姑姑看见她顶的黄云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点了头道,“等这个干完了,把太皇太后吸烟用的火眉子搓上。各处要准备年下用的东西,今儿当值的人不够,回头搓得了你给送去吧,不用进去,给门口的人就成。”
锦书屈了屈腿道是,“我料理完了就去。”
转身到大桌前把一整张白绵纸铺平裁开,含了一口水把纸喷软喷蔫,那水喷得比雾还细,萧姑姑在一旁看得颇合心意,这丫头聪明,干什么都叫人挑不出毛病,就是性子淡了点,从没听见她和人聊闲话,看她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论起资历来,恐怕比谁都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的宫。萧姑姑比她大不了多少,还是爱打听的年纪,看左右人离得远,就压低了声和她套起近乎来,“哎,我上回见你编过一只雁么虎,就和夏天夹道里的活物一样,怎么编的?”
锦书抬头笑了笑,手上也没闲着,一面拿铜熨斗熨纸,一面道,“姑姑爱玩这个?下回我编个送给您。要说清倒不易,反正就是用长针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头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然后就编呗,要不等姑姑得了闲,我编一回给您看,一看您就会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窝,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都是细琢磨有分寸的,这样的人叫人喜欢,萧姑姑便顺着话头接道,“今儿晌午吃了饭歇会子,你教教我吧。”
锦书知道这是给她放水呢,应了一声,笑得愈发腼腆。
萧姑姑又问,“你多大了?”
她在熨过的白绵纸上垫上了湿布,拿热熨斗一个来回就放到左手边码起来,动作又快又爽利,嘴里答道,“到了年初五就满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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