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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 (尤四姐)


长满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主子爷啊……”他掩着嘴窃笑,“早就盼长了脖子。知道您要来连折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门上侯着,说来了就请进去。”
锦书浅浅一笑,问,“今儿膳进得好不好?香不香?”
长满寿边走边摇头,“主子问了,奴才不敢隐瞒。贵主儿是酉时薨的,爷从那会儿起就没用过膳,只吃了一块枣泥糕,任人怎么劝都不肯动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吓得御前的人气也不敢喘。眼下您来了正好,就手儿劝着吃点儿,奴才已经备下小食儿了,立时传人送进三希堂去。主子您说一句,顶得上奴才们千言万语,你开开金口,算帮了奴才大忙了。”
锦书跨进明间朝西边去,一面谦道,“谙达快别抬举我了,我值个什么,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说着接过暖阁门前太监手里的洋漆镶金托盘,旁边侍立的宫女打起帘子,她迈步进了书斋里。
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身上是玄色团龙褂,头发拿一根攒珠银带束着,松垮垮搭在肩头,乌发如墨,衬着雪白的面孔,愈发眉目清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下地接她手里的东西放在炕桌上,才转过身来定定的瞧她。
锦书被他看得发虚,抽冷子红了脸,照规矩肃了肃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皇帝这会儿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的没有主张。慧贤皇贵妃的梓宫回头要往孝陵里去,孝陵有妃嫔墓,她的墓葬规格可以最高,却不能进皇帝陵寝从葬。为这事二皇子又来哭过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确,皇贵妃单入地宫,不必再议。
真正叫他心烦意乱的是眼前人!将来他晏驾,身边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给锦书的,可她能愿意吗?她会不会恨他活着束缚她,死了还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抬手托了托,脸上恍惚有了一丝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来侍奉左右。”看他的气色真不好,便道,“贵主儿薨逝您难过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多仔细。我听说您昨儿起就没进东西,那怎么成呢?没的饿坏了!”
皇帝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开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又怕自己失了态,忙别过脸去回座儿上坐下,嘴里随口应道,“我不饿,事儿多,压根儿顾不上吃饭。”
“那也不成。”锦书怪他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径自去摆布托盘里的吃食,打开了八宝小食盒,原来是五六个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面前推了推,“您和贵主儿起小儿在一处,感情深我知道。您这么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儿,那样多的家国大事等着您拿主意,您要是伤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儿的。”
皇帝为难的看她,饿过了性儿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着筷子夹了个小包子,在筷头上颠来倒去的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里送。
锦书皱起了眉头,“哪天我殁了,您也这么的……”她的声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着抬眼,心头狠狠一幢。
锦书脸上挂不住,忙作势咳了一声,伸出葱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碟盏,“快吃吧,我瞧着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云里雾里的有点摸不着边,想撂下碗问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开不了口,一时两个人都缄默下来。
锦书把勺子搁在盅盖边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极斯文,小口小口的像个大家闺秀,不由想发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卷起半垂的帘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来了,石榴树抽了新芽,绿油油的成片,艳红的花苞三三两两掩映其间,看上去赏心悦目。
眼看着端午将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着要送些什么敬贺才好,听见皇帝放下筷子的声音,回头看,他拿巾栉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第129章 几番凝伫
她转回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问“可吃饱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里的阴霾消退了好些,点头道,“吃饱了。”
她嗯了声,招呼外头人收拾碗筷,长满寿躬身垂手进来,看见八宝食盒里的东西用了个精光,笑着看了锦书一眼,悄悄竖了竖拇指,照原样儿一件一件归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宫去过了?”
她应了个是,低头把手绢别到胸侧的钮子上,边道,“亏得我来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刚的是午饭,回头晚膳我再来盯着。”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饭还要人盯着?”
锦书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难伺候多了。”说着又不经意的去抚膝盖,总觉得隐隐生疼,自己都好笑起来,原来当差常要磕头,有点儿差迟还要罚跪,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头,果然就娇贵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时候长了,怕是伤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么伺候的?怎么不知道备个黄袱垫?”边说边蹲下去捉她的脚,“我瞧瞧。”
锦书一惊,忙不迭往后缩,急道,“你别碰,过会子就好了。”
“别动!”他在那只裹着绫袜的玉足上轻轻一拍,“破了皮要上药包扎,伤处在布料上来回蹭,越到后头越疼。”
她咬着唇安静下来,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柔和。
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别扭矫情,才发现自己对他早撤了防线,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这个人往后就是最亲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没法割舍,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却是君子不妄动。虽说那纤细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来的时候。上回在泰陵里的混账事八成是吓碎了她的肝胆,倘或这趟再造次,只有将她越推越远了。要得身子还不易吗?要紧的是人心!他舍生忘死的爱她,也盼有回报,盼她心甘情愿的伴他一世。她心里的恨,今儿一点,明儿一点,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只要他沉得住气,总会好起来的。
天暖和了,衣裳从夹的换成单的,隔着薄薄一层跪上半天,铁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儿家原本就娇贵,她腕子上如意带绑的淤青到现在还未褪尽。皇帝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衬裤,那玲珑的膝头有星星点点的红,像刮痧留下的印记,他松了口气,“还好没破,只有些血瘀,上点药就成了。”便开口喊李玉贵。
李总管应声进来,微吃了一惊。锦书在炕沿上坐着,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弯的君王在脚踏上半跪着,头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创药来。”
李玉贵领命忙退出去,打发人上太医正那儿讨药,自己从帘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过去,小心肝在腔子里直蹦跶。
长满寿也挨过来看,边看边“好家伙”的喃喃,“这架势!瞧好儿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往皇贵妃位上晋了。”
李玉贵敲打他一下,“别混说,皇贵妃这会儿在棺椁里享福呢,你说这个,也不怕不吉利!”
长满寿咂了咂嘴,“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章主子是仙游后才晋的皇贵妃,里头这位不一样,那要是晋了位,可是实打实的!”
李玉贵一琢磨,是这个理儿!万岁爷在她这儿拿不出主子的做派来,就跟寻常夫妻似的,说话随意,唯恐叫她疏离了,连自称都改了,不说“朕”,只说“我”。如今蹲着给她看伤算什么?往后要是有了皇子皇女,只怕还有换尿布哄孩子的时候。
药送进去了,皇帝仔细涂抹好,拿绫子包扎起来,替她放下裤腿问,“怎么样了?好点儿没?”
锦书绞着手指头说,“好多了,只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来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里的话!”皇帝站起来,放下卷起的夔龙箭袖,一面道,“也是顺带手的,你伤着了原就不该忍着,早些上了药,肿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里急吼吼的弄伤了她,那个……又不好明着问,便期期艾艾的嘀咕,“我能替你上药的地方自然当仁不让,不能的……你……都好了吗?”
锦书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都好了?”
皇帝居然红了脸,搓着手目光飘忽,呐呐道,“就是‘那里’……还疼吗?”
她蓦地明白过来,“哎呀”一声捂住脸扭过了身子,透过手掌瓮声瓮气儿地咕哝,“你这人真是!别问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样,连骨头缝里都透出和乐来,只背着手说,“我担心你,一直不好出口问。想让人送药过去,又怕你会恼,这不是话赶话的说到这儿了吗!你也别臊,我打小儿就学医,也算是半个大夫,有病不避医,我闯下的祸,难不成还笑话你吗?”
她捂着脸,死也不肯撒手,团领外露出的颈子都笼上了一层红。皇帝看着,愈发撞到心坎里来,隐忍再三,终究是走了过去,试探着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么!我就这么一问,看你,仔细把自个儿闷死。”
她慢慢松开手,别过脸不敢看他,眉梢眼角尽是女儿家的娇态。皇帝心头急跳,险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宫里停着的章贵妃来,霎时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积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明间,养心殿的园子尽东头有个花架子,上面爬满了爬藤月季,没开花,却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儿和寿山石小圆桌,锦书指着那儿说,“别走远了,往外头去太阳晒,就在那地方坐会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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