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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 (尤四姐)


锦书听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车的闲篇儿,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横竖是替要开解她,给皇帝诉诉苦。她笑道,“谙达快别说这些个,我心里都明白。谙达的意思是他坐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体谅是不是?我如今是后/宫里的人,愿不愿的都得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儿的,也犯不着谙达特意的嘱咐一遍。”
李玉贵悻悻闭了嘴,这位几句话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儿,他也是嘴贱,偏要趟这趟浑水,何苦来呢!由得他们闹去,等熬断了肠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进了慈宁门,远远看见檐下也换了素灯笼,贵妃薨不算国丧,慈宁宫里品级高,当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只是老祖宗今儿心里难受,用了膳连书都不听了,恹恹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见李玉贵进来请安,便问,“皇帝这会子怎么样?”
李玉贵打了千儿道,“回老佛爷的话,万岁爷瞧着精神头不济,太医给诊了脉,说是伤了血气,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些头疼。”
太皇太后道,“难为他了,头回遇着这样的事儿,八成是慌了手脚了。”又问,“皇帝传了什么人?贵妃谥号拟了没有?”
李玉贵道,“传了继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军机行走郑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门上侯旨。贵妃谥号还未拟定,正商议丧奠事宜。”
太皇太后擦了眼泪点头,“你带话给皇帝,请他自保重圣躬,有内务府操办,他也不必事事亲问。”
李玉贵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拍拍锦书的手问,“可唬着了?”
“没有。”她拿手绢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腮帮子上的泪痕,慢声慢气儿道,“奴才没到箦床边上去,李总管不让进去。”
太皇太后道,“是该这样,女孩儿家阳气弱,招惹了脏东西不好。你皇后主子身上也不利索,庄亲王管着内务府,这趟的事儿就让他帮衬。我这里没什么,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来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你在他身边伺候吧!我瞧得出来,你对他就是一剂良药,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来。”
锦书低头不语,暗道这老祖宗也怪,先头就怕她害了皇帝,想尽了法子要隔开他们。现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凑。
太皇太后料她迟疑,只温声道,“我年纪大了,好多事看在眼里,我心里明镜似的。总归是侍过寝了,身子贴着身子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亲近的?他恋着你,你又躲着他,他堂堂的皇帝,弄得一副受气小媳妇样儿,我当真是心疼。”又捋了捋她鬓边的落发道,“你面儿上不愿搭理他,其实还是对他有情的,是不是?”
锦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太皇太后喟叹,“事到如今,你也别太拗了,出嫁从夫,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多少怨恨都抛开吧,还能兜着一辈子不成?人生苦短,爷们儿疼着,享尽荣华富贵,就足了。”
她闷闷的嗯了声,前两天是铁了心的,眼下消磨了两日,心思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个个都这样劝她,或者真该好好想想了……



第128章 多情犹有
贵妃薨,上恸,晋皇贵妃,辍朝三日,以示荣宠。定谥号曰∶慧贤纯恭哲悯显承庆皇贵妃。
东西十二宫愁云惨雾,皇贵妃以下品阶的妃嫔按制着素服,摘了头上络子,不乘肩舆,步行从四面八方涌进建福宫。磕头、拈香,不论是真伤心也好,假难过也好,一个个在重重帐幔底下俯地趴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混着木鱼声、如潮的哭灵声,聒噪得人难耐。
锦书在两廊下跪着,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给前来祭拜的族里长辈答礼。银盆里不停烧化着冥帛纸钱,他离火近,叫火一烤,两颊潮红,两个眼睛肿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没看见,她心里记挂着,又不能抽身出来,只听见院里堆放的纸马纸轿,金库银库被风一吹,哗啦啦的直响。
实在是无泪可流,只好跟着边上几位妃嫔干嚎,再不然就趴着数砖头缝儿。好容易熬到她们这起儿人尽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边伺候的丫头来扶了,纷纷退到配殿里去歇着,吃了些供果汤饼,就聚在一处逗咳嗽闲谈。
锦书新晋的位份,前阵子又闹了大动静,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养心殿的,目下一气儿晋成嫔位,圣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处就有人覥脸巴结,几位前头指着她骂的贵人来套近乎,一口一个谨姐姐,什么一家子,什么大人大量,好话连成了串儿,说起来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
锦书性子淡,也知道她们里头没几个是真正待见她的,随意应承了两声就作罢了,只倚在圈椅里笃悠悠的喝茶。
春桃进来蹲了个福,道,“主子,太皇太后打发人来传话来,说看看这儿祭拜完了没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后有事儿吩咐,叫主子回慈宁宫去呢!”
这本来就是锦书事先安排好的,让春桃瞅准了时候来喊人,辞出去有了由头,也不至于落人口实。
她站起来施施然蹲了蹲,“对不住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儿传呢,我先过去了,回头咱们再聚。”
惠妃道,“哟,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咱们姊妹有的是聚的时候,老祖宗那儿可要仔细的。”
锦书笑了笑便转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听里面酸腔酸调的说,“你们瞧,逃宫还逃出功劳来了,非但没有开发,还晋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们倒成了那泥猪癞狗了。”
然后是乱哄哄的附和声,惠妃的嗓门儿尖,一下就能听出来,她哼了一声道,“不过依仗着年轻,过阵子你们再看,凭她什么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咱们爷对她也是图一时半会的新鲜,等后劲儿一过,早晚也是要撂开手的。”
“话是没错儿,可万岁爷如今谁的牌子都不翻,没了恩泽,原说菩萨前头求个一儿半女的想头也掐了,还指着什么?”有人长吁短叹。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又有爱挑事儿的问,“位份是晋了,开脸了没有?”
妃嫔们吃吃的笑起来,“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还挺爱打听!没听说临幸,可那位在御前伺候了那几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马又是一屋子的酸气冲天。
锦书又臊又恨,涨红了脸,木兮看见了忙来宽慰,“主子别气,理她们干什么!亏得都是有品级的命妇,我打量倒像外头的混账老婆,大嘴叉子一张,整天的嚼舌头!她们是眼红,死介掰咧的糟践你,你要是给气着了,那不着了她们的道儿?”
“可不,她们抽她们的疟疾,您乐意就听,不乐意,只当她们拔塞子。”
春桃和木兮左右扶着她下台阶,晋了嫔位穿戴上变了,脚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换上了显身份的花盆底儿,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烦。
锦书不太乐意,嘟囔着,“回了毓庆宫我非得做双拖履穿。”
“哪里能劳动主子娘娘!”木兮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给我们操持,您得了闲儿,还是给万岁爷做吧!”
三个人出了建福宫上甬道,锦书转脸问,“他这会子在哪儿?”
春桃故意逗她,斜着眼道,“奴才们孥钝,敢问主子嘴里的‘他’是谁?”
锦书嘟着嘴红了脸,不知怎么,昨儿回来老想起他憔悴的样子,想一回疼一回。这人虽可恨,可前阵子也把他折腾得尽够了。那天在泰陵里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茬的,两眼通红。他手底下的那帮子臣工八成没见过他那模样,皇帝金尊玉贵,一片肉皮儿、一根头发丝,都有专门伺候的人打点,从来都是干净利索无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还是芝兰玉树的尊荣,两天没见就弄得活像个囚犯,那时候她除了对他突然出现的震惊,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作痛。可惜他后来做了这样的事,狠狠把她打进了地狱,倘或换种法子,也许这会儿两个人就能好好的处了……
锦书幽幽一叹,“回毓庆宫吧!”
木兮急了,赶忙请了双安道,“主子别和春桃一般见识。”对春桃啐道,“你作死么?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吓了一跳,眼泪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别恼。奴才都打听好了,万岁爷这会儿在养心殿三希堂里呢!奴才和李总管知会过了,说主子一会儿就要过去的,恐怕李总管已经回禀万岁爷了。万岁爷盼着,您又不去……奴才难交待。”
木兮也道,“奴才们先头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听的主儿,您和万岁爷的事儿咱们也知道个大概。那么多的磨难,好容易到了这一步,您是出了阁的人了。咱们不知道您开没开脸,就知道您往后不姓慕容,您进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尘往事丢开手吧!奴才们求您了,别难为自个儿,奴才们心疼您。”
锦书停下步子在风口上站了会儿,脑子清醒了些,心道就过去瞧一眼吧,还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瞧过一眼才能放心。
进养心门过木影壁,风吹动了殿门游廊下的雨搭,一片鲜亮明艳的红。称着黄琉璃瓦顶和垄子里郁郁葱葱的草木,煞是灵动出挑。
长满寿迎上来虚打一打千儿,讨好道,“谨主子来了?快请。”
锦书道,“劳烦谙达通传,说奴才来给主子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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