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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宫花红 (尤四姐)


皇帝近四更才阖了会儿眼,眼下刚起身,迷迷登登的站着更衣,听李玉贵说有了消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连着说了两个“快传”,嫌常四手脚不利索,自己扭身扣上紫金钮子就往明间里去。
厉三爷进门磕头请安,圣驾前毕恭毕敬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哈着腰等皇帝发话。
皇帝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问,“她人在你府上?”
厉三爷说是,“昨儿贱内回娘家,在街面儿上遇着了锦姑娘,就把她带回家了。”
皇帝起了疑,“尊夫人是谁?她怎么能跟着回你府里?朕这儿不容人无的放矢,你可仔细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厉三爷心里一颤,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万确,拙荆原是太皇太后宫里侍烟上当值的,叫苓子。”
皇帝喜出望外,这么说来有谱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厉三爷松了口气,躬了躬身子说,“回万岁爷的话,正是。拙荆知道万岁爷着急,也怕锦姑娘出了宫遇着什么不测,就让奴才进宫来给主子报信儿。”
皇帝点头称赞了一番,才道,“朕这就去接她回宫,你前头带路。”
厉三爷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倘或皇帝一气儿就把她弄回去,那他们夫妻在锦书面前也没法子交待了。
“万岁爷容禀。”他跪下磕头道,“请万岁爷好歹顾全拙荆和锦姑娘的情义,拙荆对万岁爷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锦姑娘伤心,锦姑娘要往长宁山去,乞求万岁爷成全锦姑娘,让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宫。”
皇帝何等聪明的人,他们的小九九他只消一听就门儿清,不过是要顾面子也要顾里子。他并不戳破,只要锦书能寻回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说,“你起喀。你是哪个旗的?在什么值上当差?怎么没见过?”
厉三爷站起来,垂着马蹄袖说,“奴才二等侍卫厉铎,是羽旗下包衣,现下在上虞处当值。奴才离万岁爷隔着十八层天呢,万岁爷没见过奴才是应当的。”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办得好,回头升一等,别在上虞处了,进畅春园供职吧!”
厉三爷的心肝怦怦的跳,又磕头谢恩。偷着瞄一眼天颜,看见皇帝胡子拉杂的,和上回春巡时成了两个模样。想来万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躯,为情所困时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皇帝背着手在地心来回的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着逮她了,横竖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里,又生出了猫捉耗子的闲情儿来。他说,“你回去照原计划行事,传令东直门上,做做戏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亲自护送她去,朕在你们后边十里地跟着,踩着你们的脚印走。你只管留神护着她,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厉三爷忙甩袖打千儿,响亮地应了个“嗻”,退到殿外,欢实的往家赶了。



第122章 翠尊易泣
一路颠簸,经易县到长宁山脚时天已经黑了。厉三爷点起了风灯照道儿,锦书掀起帘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环绕,满世界的寂静清幽。
她下车一躬,“多谢您了,还叫您送到这儿,瞧这一路叨扰,您受累了。”
厉三爷咧嘴一笑,“快别说这话,送佛送到西,没有半道儿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着不远处的五拱石桥说,“前头就到了,过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个门劵子,大红门里头就是泰陵。”
他把车上的一个黑色包袱递给她,一面道,“袱子里是苓子给备下的元宝蜡烛,让您祭拜家里人用的。还有些散碎银子,不值什么,您拿它雇车吧。我就送您到这儿了,往后您自己多保重了。”练家子和女孩儿家不同,他隐隐已经听见远处马蹄声急踏,还有近处草丛中绿营军攒动的身影,料想圣驾将至了,便拱了拱手,“您万事多小心,要是将来再回京城,一定要来家坐坐。”
锦书嗳了一声,蹲了个福说,“遇着你们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谢了。请您带话儿给苓子,她的好处我记在心上,倘或有机会,我再报答她。”
厉三爷讪讪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见了您呐。”
锦书目送马车走远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桥,桥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驻足远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壮观,矗立在广阔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风光优美的山水画卷。
她站在风里北望,早已经泪流满面。喃喃叫着“皇父、母后”,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寒风灌进肺里,渐渐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阵子,又继续前行。穿过了大红门和具服殿,神道两侧的石像生还在修缮,外头搭了一圈脚手架,大约是怕风吹雨淋,上面用麦杆扎的卷帘蒙着,看不清面目。
她放慢了步子,再过龙凤门和三路三孔桥就是谥号碑亭,她站在墓表前怔怔的看,墓表顶上有望君出、盼君归的望天吼,原本是劝谏祭祀的君王及时回朝治理政务的,可如今江山转交他人之手,哪里还有后世君主来祭奠!
石雕狴兮驮着石碑,巨龙盘绕,远看庄严肃穆,走近了瞧,歌功讼德的功德碑却是空的。锦书坐在台基上掩面而泣,末代皇帝丢了家国,没有功绩可以讴歌,这样的冷清凄凉。
皇帝在七孔桥畔伫立,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进了隆恩门,他对身后的禁军统领阿克敦说,“你们在红门外侯着,别惊扰了亡魂,朕一个人进去。”
阿克敦领旨,奉上谕比了个手势,手下禁军纷纷退出牌坊,在神道两侧齐整列队侯旨。
皇帝放轻了脚步绕过焚帛炉,看见她进了隆恩殿,在神龛仙楼前摆上供奉,顷前身抱起明治帝后牌位嚎啕大哭,边哭边说,“儿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后方来祭奠皇考,儿臣……痛断肝肠!”
皇帝远远站着,先前气得牙根痒痒,想了千种万种惩处她的法子。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样,他除了心疼再无话可说。什么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的她,哭声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漠视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软肋,病入膏肓,并且无药可医了。
锦书尽情嚎哭了一阵,这才拿袖子仔细把牌位擦拭干净,放回檀香宪座上去。她跪在蒲团上,心里有好些话,想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顺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觉得说不出口。在惨死的双亲跟前说自己爱上了仇人吗?皇父会失望,母后会哭的!
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说,“求二老指引儿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儿臣这一生再没有别的奢望了,只要瞧着弟弟好,儿臣就找个古刹剃渡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红尘了。儿臣要为自己犯下的业障赎罪,请皇考原谅儿臣,儿臣被情折磨得体无完肤,也算是得着了报应。这回能逃出牢笼是儿臣的造化,儿臣不后悔!儿臣要放下前尘从新开始,请皇考在天上保佑儿臣,儿臣发誓,再不给皇考丢人了。”
皇帝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腔的温情转眼统统消逝殆尽。她就那样爱太子?爱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么?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活像个笑话!他费尽心机与众人为敌,换来的就是她对太子的死心塌地?她的心里从没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笼是整座皇宫,还是单指他?
皇帝眼里浮起一丝嘲讽,既然这样,他还顾忌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来他也不怕,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践他,他还要容忍到什么时候?
上祖坟上诉苦来了?好啊,慕容高巩活着是他的手下败将,死了还是一样!
锦书擦干眼泪弓腰把冥钱提溜出来,正准备去焚帛炉烧化,一转身,赫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铜炉前,面目狠戾,目光阴冷,居然是皇帝!
她吓得尖叫起来,元宝高钱洒了满地,这时才想起陵里是有好些不对劲的地方,守陵的太监一个也没有,大红门该当是日夜常闭防止外人进入的,她进来时却畅通无阻,想来是他早就做了安排。
她惊骇之余又羞又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故意支开人让她入陵,好来个瓮中捉鳖吗?
皇帝咬牙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锦书心里突突地跳,抿着嘴不吭声儿。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横竖要杀要剐由得他了,谁叫她计不如人!可是,见着他又叫她隐约有些高兴,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制住不迎向他。她那样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乍见他,她竟从心底里呼出一口气来,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在黑夜里找着了引路的明灯。
皇帝愈发忿恨,她就那么波澜不惊的看着他,没有欢喜,没有忧伤,甚至没有恐惧。
他的怒火直蹿上来,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劲儿奋力一捏,冷声道,“说话!否则朕命人拆了这泰陵!”
锦书觉得腕骨简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挣却挣不出来,她呼痛,求他放开手,他却笑了,脸庞贴近她,阴骘的说,“你也会痛吗?哪里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这里成了什么样?”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兽一样的咆哮,“你这是在为大邺报仇?你要让朕从里到外的溃烂?好啊,你做到了!从今起朕再也没有心了,你该满意了吧?你满意吗?”他捏住她的下颚,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离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寝里!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从来不是仁君,不在意为你屠城!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双腿,朕伺候你一辈子!”他说着,又半带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视,“锦书,你爱朕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你爱朕吗?说你爱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贵妃,不要想着太子了,你就当可怜朕,朕……离不开你……朕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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